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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窦红宇:牛美丽的手脚(人民文学 2020-10)

窦红宇 人民文学 2022-04-06
牛美丽的手脚(节选)

窦红宇

人民文学 2020年10期


吉日生财猪拱户,新春纳福鹊登枝。
—— 题  记
那天处理牛。牛在前面走,牛美丽在后面哄。牛不走,牛美丽就用白菜心喂。喂几口,又走一程,喂几口,又走一程。山梁子又险又陡,盘在眼前的老鹰垭口高得摸着了云彩,在头顶飘啊飘啊,像是要把祖祖辈辈长在那里的石头、长在那里的土、长在那里的一草一木和神灵命数,兜天兜地朝她倾倒下来。脚下的金沙江细得像根线线,感觉走到哪儿,都是把压在心头的那股愁气缠啊绕啊,怎么挣都松不开。
牛又不走,回过头望着她。三个邻乡买牛的汉子只好把两指粗的麻绳套在牛脖子上,一会儿头前拉,一会儿屁股后赶。牛美丽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忙赶几步,对他们说,山梁子太大,牛走不动了,你们也歇一阵,等我跟它说两句话。
牛美丽又把白菜心凑到牛的嘴边,老牛见了她,也不动嘴,只有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看着她出嫁的老父亲。她心里一阵悲,忍不住,说,老牛啊老牛,不是我们狠心,是我们要搬家进城了,人家不准你去,实在没有办法才把你卖到山下的村子里的。山下的人家好,答应买你去,是去犁地的,不是宰了你吃肉的。地又平,你犁地又不费劲,样样都好,比跟着我们的日子强。说着说着,就又流下泪来。
三个汉子见了,都感叹,说,婶子呀,你这是卖牛,又不是卖闺女,你这样跟着挂着,叫我们咋赶它走嘛,山又大,路又远,梁子还要翻好几个呢。
牛美丽不管,只盯着老牛的眼睛看。那牛好像突然间听明白了,一仰头,呼哧呼哧喷了几口粗气,低头吃将起来。等把那白菜心吃得只剩下光杆杆了,才使劲摇摇头,蹄子一刨,喧铃而去。
牛美丽又忙跟着翻过了两道梁子,又悲又累,走不动了,只得远远看着。那牛在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好像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还冲她轻轻笑了一笑。
干脆,她一屁股坐地上,哭得满天满地都是鼻涕眼泪。哭着哭着,遇上了刚刚处理完羊回来的孙芬芳和杨山茶。三个婆娘,就又相拥着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后来又要处理猪,这就要了牛美丽的老命了。
怎么说呢?“猪要养,人要莽”,老鹰垭口家家会说的这句话,猛一听是说养猪的事,等静下心来墙根脚一蹲,纳着鞋底细细挣扯,使力想想,又觉得好像不单单是说猪的事,好像更多的是说人的事。
就是说,你只有养好猪了,你只有一年到头把你家猪圈里这四五六七八头猪养得又肥又膘,你这人,在老鹰垭口才挺得起腰杆来,才硬气,才阔,才歪,才能神头二五到处喝酒吃肉……莽,在老鹰垭口,家家户户都是眯起眼哼着说的,就是“莽嘟嘟”的意思,就是有本事的意思,就是有钱吃得开的意思……反正,“莽”这个字,是老鹰垭口家家户户每天都要哼上几遍的,是老鹰垭口人人都想巴求的。
反正,多少年了,养猪,成了老鹰垭口特别重要的事,天王老子都惹不起。
为什么?村长朱老侃开会就说,因为穷嘛。山老高八高,沟沟箐箐老深八深,除了石头到处乱长,这山上一样狗屁都长不出来。这地里,只种得出点苞谷,只刨得出点洋芋,一年到头,你要是不养窝猪,油盐钱都讨不来。村长朱老侃紧接着说,你要是不养窝猪,怕是媳妇都讨不回来。养猪就是等于给自己养了个媳妇。
就有人开玩笑,朝主席台上问,说,那朱老侃,讨个媳妇回来又做什么?朱老侃愣了愣,说,讨个媳妇回来,养养,养猪!
牛美丽她们就恼起来,拿着朱老侃骂,说朱老侃,你媳妇才是猪呢。杨山茶也不饶,说朱老侃,怪不得家家媳妇都往山外边跑,独独你媳妇不跑,原来你是把她当猪养起呀!孙芬芳也插一嘴,说,就就,就是!养猪要是能挣钱,老鹰垭口的女人还会一个一个跑了追不见影子?我看朱老侃,你就是老母猪拱洋芋,凭个嘴硬。
朱老侃脸上挂不住,一下子变得丧垮垮的,像一锅隔夜的猪食,冷巴巴硬邦邦绷起来。说,哎哟哟哟哟,哎哟哟,婆娘些,你们不是女人?
牛美丽一听,嗓门大起来,说朱老侃,都那么大把年纪了,你还让我们这些老娘们猪鼻子上插葱装大象呀!杨山茶声音更大,说朱老侃,老娘们当年也是一颗颗水灵灵的新鲜白菜,都是被猪拱了。
朱老侃一声骂起来,说牛美丽杨山茶,我看你们就是一堆烂白菜!接着,顿了顿,又说孙芬芳,说,你什么狗屁渣渣都不懂,我看,你也就是老母猪跟着狗叫唤,乱咬乱啃乱起哄!
大家轰隆隆一声笑起来,像个炸雷,顺着门口的箐沟朝对面的梁子上爬。婆娘们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刚才一肚子的别扭牢骚,就像猪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了。
最后,还是听朱老侃的。朱老侃使力咳了咳,理了理嗓子,说,反正,你们家家户户,统统都得给老子把猪养起来。养!养养养!反正,养得越多,你们那日子,就是老母猪坐飞机,美上天了。
不过,这半把年,朱老侃改口了,不说养猪的事了。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穷。
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细细考察考察,就会发现,老鹰垭口这个地方,要比朱老侃说的,还要穷上一百倍。开门就是山,那山根本就不是朱老侃说的那种老高八高。那山是陡,陡到什么程度?告诉你,马见了都怕,爬一遍都要累得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大气,连草都不吃。朱老侃那是轻描淡写,那是住惯的山坡不嫌陡。
陡还不说,山上乱石横锁,快到山脚时,又都变成了碎石子,当地人叫滑脚石、梭坡石。一个不小心,连人带马就要跌到金沙江里去。多少年来,老鹰垭口,鬼才知道跌死了多少马多少牛。
还有,朱老侃说的地,其实也不叫地。地都被到处乱长的石头分割了,小块小块的。就拿牛美丽家来说,有三百多块地,每块地,大的,种得下十几棵苞谷,小的,种得下两三棵。土薄,有些地方望着宽点,你一锄头挖下去就碰着了石头,火星子乱冒,连洋芋都种不出来。
没有办法,扶贫工作队队长在村里转了一个月,也找不着一条脱贫致富的思路,他愁眉苦脸语重心长地对眼巴巴的朱老侃说,看样子,我得进趟城,把你们这儿的情况汇报汇报。朱老侃一听,高兴得要老命,头点得跟一路小跑样的,说,要得要得要得,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有被汇报过呢。
工作队队长去县城汇报了三天,没有想到的是,回来后口气就变了,对朱老侃说,你们这儿不用再想办法找出路了,领导们指示,你们这儿最好的出路就是整体搬迁。
那时,刚刚跨出三月的门槛,花开得好,到处红红绿绿嫩生生的。朱老侃正在指挥大家抬电杆。听见那队长的话,朱老侃心里晃了晃,大伙跟着站不稳,大半个村的劳力被一棵电杆哗啦啦全压趴下了。
日子像风一样,一扯一荡就刮过去了。
一进腊月,老鹰垭口就要搬。搬去哪儿?县城。说是今年的年,要搬进县城新房子里去过。
县城呀,我老天!朱老侃被扶贫工作队队长用小轿车拉着去瞧过一趟,回来后,想法念头全变了。一家一家挨着侃,说我老天,不得了了不得,住的地方名字叫小区,一幢挨着一幢的楼,高得你只要敢抬头瞧,帽子肯定就要掉,头肯定就要晕。政府盖的,一家分一套一家分一套。紧接着,他就侃起了县城的路,说我老天,不得了了不得,全是大马路,平得你就是在上面边走边睡觉也不会跌跤,平得就像你家的床,爱怎么伸腰撒胯就怎么伸腰撒胯。
那时,家家户户都盯着他,不出气。
朱老侃一瞧,气不打一处来,大喊,说把你们一个一个脓包的,放心,进城到处都是活计,政府早就帮你们想好了,日子比你们窝在这儿强一百倍。
那几天,牛美丽的脸,像被小刀似的北风硬生生割着,又冷又紧。她才不管搬进城后的日子,她还没有想那么远,她就挂着她养的那几头猪。
猪怎么办?按照朱老侃的说法,进城前要全部处理掉。怎么处理?这一回,比牛容易,公家出钱回购,价格要比自家拖去卖还划算。就是说,你只要把你家的猪拖出猪圈,检疫完,再拖到村口的大卡车上关起,就可以往口袋里数钱了。
朱老侃在村里吼,这还有什么好嚼筋的?政府给你兜着底呢,至于大牲口,牛啊马啊,不搬,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全部集中起来,关在大冲沟统一饲养。等养肥养膘了,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地?地你搬得动?朱老侃一下笑起来,说,地嘛,等搬进城再说。你们要是还想种,等搬进城了,你们又从城里回来种,想怎么种就怎么种。说到这儿,朱老侃又补充一句,说,平时看着一个个懒得跟猪样的,怎么这节骨眼眼上,还要种上地了?还要养猪养牛养马了?把你们勤快的。搬家搬家搬家,搬进城里,你随随便便干个活计,你就是端个盘子扫个地,跟你们说,都要比在这山包包上刨食强。
牛美丽家的猪,是悄悄挨到最后一天,才绑上大卡车的。怎么说呢?她家老母猪不争气,在这节骨眼眼上生了窝小猪。老母猪产崽,要在平时,在哪家都是大事,都要摆开阵势,都要请乡上的技术员来看看来数数,一只都不准少,一只一只,都要打防疫针。之后,都要摆桌酒,请乡上的技术员美美喝上一顿。
往年这种时候,牛美丽心里噼噼啪啪欢着,像是在家门口炸了串炮仗,一会儿给老母猪添盆热乎乎的猪食,一会儿给乡上的技术员抬锅焖得白花花的洋芋,要忙到晚上,要听着小猪崽拱老母猪的声音,才睡得香甜。
今年不同了。今年要搬家要进城,大小牲口一个不准养,这不是要绝了老鹰垭口的种吗?牛美丽心里不舒服,哭了好几天。
她男人叫朱贵贵,劝了又劝,说你这个婆娘,你哭个米线!进城还不高兴?也是你有福气,跟着我朱贵贵赶上了,祖祖辈辈,哪个不想进城享福?哪个又进了城了?城里白花花亮闪闪的,政府还给大房子住,哪处不比这山沟沟里强?牛美丽抢白,说,白花花白花花,我看呀,你这个老扁担,就是挂着城里那些白花花的婆娘。朱贵贵一愣,脸憋得黑黑白白的,说,我看你这个婆娘,就只认得面前这几头黑麻麻的猪了。
牛美丽一掀猪食瓢,不行了,她要去找朱老侃,论论这个理。
朱老侃在处理他的蜜蜂。具体说,就是用半稀不干的牛屎,混着柴灰搅了拌了,把他的十几个蜂箱,在漏风漏雨处,细细敷抹一遍。这样,蜂箱就牢实了,就能又让蜜蜂好好住一年了。见到牛美丽的时候,朱老侃身上套了个罩子,像穿了件盔甲,指着她喊,站远点,蜂子叮着。
牛美丽怕,只得远远站着。
朱老侃点着了火草,往蜂箱里用火烟熏,不一会儿,一蜂箱的蜜蜂就被熏出来了,也不乱飞,停在他身上爬,像群听话的娃娃。看熏得差不多了,朱老侃又趴在地上,往蜂箱口看,用一把小刷子一遍一遍往里面刷。说,想吃蜂蜜要等明年秋天了。说,猪啊牛啊不准带进城,我这十几个蜂箱,更不准带。又说,算算,一年也是要挣一两万块钱。接着叹了一声,说,唉,算㞗了,就留在老鹰垭口,当野蜂儿了,让天养去。
牛美丽心里打了个绊绊,一软,嘴就张不开,更想不起来自己找朱老侃干啥,就呆呆站着,半天想出一句,说,我,我不是想吃蜂蜜。
朱老侃不理她,只管挑起牛屎往蜂箱里敷。等敷得差不多了,又站起来,抱来晒干了的草和树叶子,轻轻撒在蜂箱周围,说,蜂儿最怕雨水了,有了这些叶子啊草啊,大雨一来,可以当船使,蜂儿叮在上面漂,救它们。
后来,朱老侃拍拍身子,回屋里,拿了一瓶硬邦邦的蜂蜜,硬往牛美丽手里塞。牛美丽不要,两个人推来挡去,像是打架。朱老侃一使劲,连蜂蜜带人推了出去,说,走,走走走,你们那猪,就当我对不起你们了。
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牛美丽捏着那瓶冰凉凉的蜂蜜,眼泪又起,愣巴巴看着朱老侃裹紧棉袄,关上了屋门。
那天晚上,她狠狠心,把朱老侃给的蜂蜜,撬了半瓶,同朱贵贵一勺一勺干吃起来。
她还是悄悄留下了一头小猪崽儿。一方面,是瞧着它可怜,好几次去拱老母猪的奶,都被它那五六个兄弟给挤了出来。体弱,晃荡晃荡就趴在地上,脚往后刨得黄灰冒,就是站不起来。急得牛美丽每次都要亲自抱着,把它的嘴凑到老母猪的奶头上。
另一方面,是这猪的种不一般,叫乌猪。乡里的技术员说,这是叫什么杜克猪的同本地黑毛猪配的种。肉质偏瘦,好吃,香,比一般的猪贵好些价格。牛美丽往年不信,只管养自己的黑毛猪,直到被孙芬芳家的大乌猪一屁股甩了坐地上,才服了软,忙赶着自家的老母猪翻山越岭往配种站跑。
那天一出门,太阳老高八高趴在山尖尖上,晒得路滚烫。难走,有好几次,牛美丽都想回了。可一瞧那老母猪,就像知道自己要去配种样的,那脸,红扑扑的;那屁股,一扭一扭的;那声音,一哼一哼的;那尾巴,一甩一甩的。喜气着呢。牛美丽扑哧一声笑出来,骂了一句,认不得羞!就随了它,也一扭一扭往山上爬。
好了,不说了。就等着进城了。
腊月十八,好日子。一大早,朱老侃把自家的一头大肥猪杀了,村里来了十多个帮手,刮毛的刮毛,剖肚的剖肚,一锅一锅的烫水往猪身上倒,一头猪被小伙们打整得光溜溜白生生的,冒着油淋淋的热气。老鹰垭口,也显出了久违的生气。全村人都聚拢来,围着那几口热乎乎的大锅,好像把这一个冬天的暖都围在了中间。
又都不说话,静得连猪身上的哪根毛被拔起都听得见。好像心里在下着鹅毛大雪,好像把这一个冬天的沉寂,都静悄悄从心里过了一遍。
牛美丽忍不住,冲刮猪毛的小伙开了句玩笑,说,瞧你们这样子,这哪是刮猪毛呀,你们这样子,是在给新郎官剃胡子呢。大伙终于咧开了嘴,那笑,终究还是勉强,不像从前了。
朱老侃扣着风纪扣从自家院门出来,瞧见门口聚了这一堆人,趁机宣布两件事。朱老侃说,瞧把你们一个个馋的,都是三四个月没见过新鲜猪肉了吧?告诉你们,这猪是我家的,我把它杀了,今晚,请全村人吃一顿,一个都不准少。第一,这是我朱老侃自己掏的钱,再穷,我们大家伙离开家之前,也是要吃一顿肉的。第二,今天,是老鹰垭口的最后一晚,等一阵子,要来好多人,大大小小的领导,大大小小的什么记者。你们什么都不要管,只管给老子在家待着,要高高兴兴的。政府已经说了,要来给我们照相,各家各户招呼拢自己的人,一家一张。照的时候,给老子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咧开嘴巴子,使力笑。
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牛美丽记不得了,还不远的日子,牛美丽后来想起来,只记得自己在家收拾要带进城的衣物。收一样,哭一样。朱贵贵见不得,又骂起来,说,你哭个米线!记者都进村了,在挨家挨户照相呢,等一下要是照着你哭,你还想吃晚上的红烧肉?你还不去把你那头猪崽儿,给找个地方严严实实藏起,要是被瞧见,你就是老婆娘赶街撞在大树上,鸡飞蛋打。咱们进城见了人,怕是都要矮三分。朱贵贵想了想,一下又恼起来,说,我说你这婆娘,你都要进城了,住那个什么小区了,你还带着头猪做什么?
牛美丽忙去看猪。老宽八宽的猪圈,变得空荡荡的,只有那头小黑猪,躲在猪食槽后边,满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光。牛美丽又流下泪来。
猪圈里,牛美丽是见了什么都要淌眼泪的。见到猪食槽,她淌;见到切猪草的机器,她淌;见到那些已经败了叶的猪草,她淌;还有半盆苞谷面,她也淌。淌着淌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忙端起苞谷面,抬起昨晚就切好的一锅还算新鲜的猪草,进了灶房。
等把那小黑猪喂饱,用篮子封死,藏进猪圈的山墙洞里,就来人了。是来照相的,牛美丽又慌着忙着从里屋扯出两个儿子,又往男人朱贵贵身上套了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就站在了她家的房门前。
后来,牛美丽常拿着那张全家福看,心里懊恼死了。就怪朱贵贵,说朱贵贵这个老扁担,也不想着扯她一把,第一次全家人在一起照张相片,还让她系着个围腰。
不过,全村人在一起照的那张好。本来人就不多,五六十个,被人家摄影师一指头就按在镜框里,个个都精神。只不过,那会儿,牛美丽听见她家的小黑猪一直在叫,心慌得很,照片上,好像都看得出来。
就走了。大客车排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在山脚下等,他们大清早从山梁子上走了出来。
梁子窄,队伍就变得长。大冷天,下过霜的地光秃秃的,湿滑而又荒凉。家什多,路走得慢,口中呼出的热气变成一团一团的白,让背后的山显出无尽的落寞。大家就想哭,有的人已经流出了眼泪,被朱老侃一声吼住憋了回去。朱老侃说,大喜的日子,那么多领导记者看着,别咱老鹰垭口的好事情,被你们一股猫尿整黄了。
就想唱几句。有几个,已经哼出了调调——山路长来么山路弯,山路上的草草绊脚杆。妹子要想去城里么,跟着哥哥我绕弯弯……又唱,一进东门十字街,椽子连瓦瓦连街。椽子连瓦分得掉,我挨小妹分不开……唱着唱着,不知为什么,又个个闷起头,不说话,就像太阳钻进了云彩,唉声叹气的样子。
朱老侃忙吼,说,唱啊,唱呀,怎么又没有声气了?你们瞧瞧你们这副鬼样子,上山送葬跳丧的,都比你们强。这哪儿是进城享福嘛?要在过去解放前,哪个不是把你们往山上赶,哎哟哟,现在国家强了,日子好过了,接你们进城享福去了,你们还一个个唉声叹气的?统统都把脸扯开笑起来,领导记者们都在山脚下等着呢,要是瞧见你们这嘴嘴脸脸,扣你们城里的补助。
队伍里就有人说,唉,朱老侃,你就别吼了,省省力气。再怎么说,我们这也算是背井离乡了,哪个离家不心慌呀?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就连山都心慌呢。朱老侃,你不慌?
朱老侃一听,好像也跟着慌起来,再不说话。
最慌的是牛美丽。一大早起来,弄个不大不小的篾竹篮子,把小黑猪硬生生塞进去,又想想,觉得不稳妥,忙在篮子上里里外外用碎布盖上。又怕不透气,憋着猪,找来剪子,剪了个锤头大小的洞洞才放心,才长舒一口气,一伸胳膊挽起来,出了门。她男人朱贵贵见了,没来得及骂,只边走边说,我看等人发现了,扣你城里的补助。
牛美丽就躲着人走。其实那也不叫躲,也就是藏在她家的堂屋大柜后面跟着走。那堂屋的大柜是新买的,油漆刷得又厚又亮,大红大绿的,由两个已经在城里打工的儿子一人一头挑着。
只是那小黑猪一路在乱动,牛美丽只好走一阵,又偏着眼睛瞧瞧,走一阵,又瞧瞧。心里乱作一团,想,小黑呀小黑,你可别出声气呀,你要是一出声气,我们家进城的补助怕是就要被你扣完了,到时候,没钱了,你喝西北风去。
还好,下山的路不长,没多大一阵,就瞧见大客车了。
突然间,鞭炮在山谷间炸了起来,大客车顶上的大喇叭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歌声。好听,都是电视上春节联欢晚会听过的。那场面,就像过年了。
一到跟前,拥出来一批人,嘴里说着啥,炮仗声太响,听不见。不容分说,就往他们身上披红绸带,一人一挂,跟立功授奖一样。孙芬芳落在后面,没挂着,还急得跟丢了钱包样的。
小黑猪叫起来了,还好,已经上了车,炮仗声和喇叭声太响,大家又忙着抢位子找地方坐,根本听不见。
牛美丽这回不跟人抢,找了最后一排,把猪笼子放在座位下,用脚拢着,谁都发现不了。抽空,她还朝那锤头大的笼子眼眼瞧了瞧,就瞧见小黑猪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瞧着她。
一路走,一路炮仗,一路喜庆的大喇叭。有人哭,有人啃洋芋,有人吐,有人不停摆故事,还有人,开始盘算进城后的日子……晕乎乎在山里高高低低颠到下午,就看见县城了。
朱老侃指着山下那些朝他们伸过头来的楼,大喊,说,我就说嘛,大家伙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县城,在牛美丽越来越接近它的眼神中,突然间张开怀抱,龇牙咧嘴开来。
小区广场上,二十多面大鼓依次排开,敲得震天响。到处是声音,到处是跳跃欢呼的人群。红绸翻舞、歌声如海,炮仗炸了一串又一串,吉利话说了一筐又一筐。好像这不是搬新居,而是要送亲人上战场。
牛美丽她们偷眼瞧瞧,果真,村里很多人,脸上都浮闪着一种又兴奋又害怕的神色。个个都心慌,都在想,天哪,这日子,今后咋个过?牛美丽又忙朝猪笼里瞄瞄,小黑倒是乖,就跟知道自己的命样的,睡着了,不敢弄出一点声音。
就被人引领着,来到一幢大楼跟前。迎面瞧见墙上写的几个大字——老鹰垭口楼。莫名其妙,一堆人的心狠狠松了下来,好像有这几个字在,家就还在。好像那些被炮仗渐渐炸远了的日子,又都会慢慢回来。就有人数楼层,开始比,说,瞧瞧,我们老鹰垭口这楼,就是比东山口村的高!有人接着说,也比南山口村的高。
朱老侃跑前跑后忙,听见了,接过话来,说,高高高,老鹰垭口的山最高,你们还没有高怕呀!
就有人问,说朱老侃,地倒是平生生的,可以抖铺睡了,可到处都是水泥,连块土都瞧不见,这日子,今后,怎么刨食吃?朱老侃说,土土土,我说你们就是土!告诉你们,今后,不在土里刨了,在厂里车间里刨。
还是听不懂朱老侃在说啥,很多人的话里,就带上了责怪,就问,说朱老侃,你在村里是村长,现下子老鹰垭口都不见了,你咋还神头二五唬头唬尾的?朱老侃一听,哈哈笑一声,指着眼前的高楼,说,又让我当楼长了!接着又说,你们以为我愿意当啊?
大家都觉得好奇,就都去拿着楼瞧。瞧着瞧着,像是瞧出了蹊跷。有人问,说朱老侃,这楼老高八高,我们咋个住嘛。还有两个老人说,朱老侃,前几天分房子,我们说我们老了,住低点,你硬是要说抽签。这下好了,我抽着二十一楼,你要我们今天就爬死在你面前?
朱老侃鼻子朝天一翘,说,笑话,都什么年代了,还让你爬?坐电梯,坐电梯坐电梯!
一个个肚子这时咕嘟咕嘟叫起来。想瞧瞧日头,一抬眼,瞧见的都是楼,不知早晚,就都拿着朱老侃问,说,朱老侃,接下来,该干啥子嘛?你这个楼长怕是该告诉我们怎么整吃的了。
朱老侃一听,一声令下,喊,坐电梯坐电梯,各回各家,各家自己认准自家的门牌号码,自家煮饭吃,自家抖床睡。
就都往电梯里挤,先挤进去的,都坐了下来。牛美丽她们没处坐,只好站着。大家都说,坐电梯坐电梯,朱老侃吹牛不打草稿,这电梯,坐不下几个人嘛!
正说话呢,电梯狠狠一震,嗡嗡嗡往上挣。大家伙心里也一震,全都一堆一堆往地上趴。个个在里面吼,说,头晕心慌得很,连个抓扯处都没有。
人都好。牛美丽家,住在七楼。每天早上推开窗望出去,再没有山挡着,一口气可以望出去老远,一直望到她们走出来的那座山脚下。
那儿是一片建筑工地,盖房子,跟山比起来,那房子虽然天天在长高,但在牛美丽的眼睛里,就像个挂在腰杆上的玩具,风一起,随时都要被吹得飞扬起来。
每天,都有一层薄薄的雾,绕着工地转,轻巧得很,像城里的婆娘走路,又好看又婉转。太阳光一照,就有了光澜,蓝一层紫一层的,像城里的婆娘身上披着的纱巾。每到这种时候,牛美丽的心里就长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痒痒的,在身子里爬。她知道,自己家两个儿子都在那工地上干活呢,虽然一个十七一个十九,岁数小,但每个月都能挣个三千两千的。她知道,搬进城了,自己家两个儿子就有家了,再不用风里雨里住这住那了。自己家两个儿子一定会带回两个轻巧好看的媳妇的。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扯起朱贵贵,说,老扁担你信不信,我们一家子,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说不定老大老二,一人都能买一套房子生一堆娃娃。
可是,猪怎么办?总是一说到这儿,朱贵贵就甩开牛美丽,指着已经开始长身体变得愣头愣脑的小黑猪,说,你先把这小狗日的处理掉,再来说日子。
是啊,猪怎么办?离开窗口,牛美丽胆子一下变得小起来,跟着朱贵贵犯起了愁。这地方毕竟是城里,城里还不说,小区三天两头发告示,往墙上贴红纸,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的。牛美丽又不是不识字,初中毕业,样样看得懂。
看得懂,就知道这城里规矩讲究多,光讲究卫生这一条,就列了十多样。什么树叶子要修剪得一样整齐,什么草地上不准乱踩乱踏,什么小区地面要干净得看不见一个烟头和一点点垃圾,不准随地大小便,不准随地乱扔乱丢乱养……最重要的是,不准在家里养大小牲畜……一旦发现,牲口没收,并根据牲口的大小罚款一百到五百不等。
天哪,牛美丽想,也就是说,如果人家知道她牛美丽家偷偷养着头小黑猪,不知道已经罚了多少个五百了。牛美丽心里怕得很。
可转念一想,牛美丽心里又不怕了。不仅不怕,有时候在家里,还理直气壮。她想,牲口也是一条命,把牲口养活养大,从来都是咱农村女人的本分,就跟把两个儿子养活养大样的,就跟天天在家操持家务样的。你一个女人,要是连猪都不养了,不剁猪草煮猪食了,家里每天早晨不端出个热气腾腾的猪食盆来了,怕是就算不守妇道了,怕是连你自家的男人都不会饶过你了。
可又怎么养啊?从养猪这方面说,这城里,根本就来不得。
那天,等欢迎完,牛美丽拿着副县长发的钥匙一打开家门,天哪,那地板铺得亮闪闪滑溜溜的,那墙刷得比女人的肚皮还白。到处都是新崭崭光鲜鲜的,就找不着把小黑猪放下来的地方,只好提着猪笼到处瞧。
先是放在客厅。一打开盖在笼子上的布,还没等稳当,就见小黑猪撒开蹄子拖着笼子到处跑。地板滑,猪蹄子在上面只会打踉跄,小黑猪左刨右刨,最后,终于嘶开嘴叫了起来。把牛美丽吓得咣当一声,关死了门。一叫唤,好像把这一天的委屈都叫唤出来了,屎屎尿尿跟着喷了出来。朱贵贵就骂,说牛美丽,这到底是家还是猪圈呀?
忙又提起猪笼,找到阳台。刚要放下来,朱贵贵又一声吼起来,说牛美丽,你是老母猪跳金沙江,找死呀!到时候猪一叫,一楼的人都听见了,第一个找你来罚款的,就是朱老侃。叫一声五百叫一声五百!牛美丽听了,心里惊出汗来,忙捂着小黑猪的嘴,退了回来。
七找八找,才推开了卫生间的门。一看,笑了。里面有个好大的槽子,像老鹰垭口家里接雨水的大石缸缸,你就是放十头小黑猪在里面,也尽够了。手这才放心一松,笼子口立刻开了,小黑猪径直蹿了进去。
突然间得了自由,小黑猪便要狂奔。又哪里跑得了!那是一个大浴缸,搪瓷的,小黑猪只能一边打着滑一边在里面转着圈,嗷嗷叫,寸步难行。牛美丽瞧得心花怒放,对朱贵贵说,行了吧,老扁担,这就是猪圈了。
这才拍拍衣裳上的土和粪,端起个盆,翻出一袋苞谷面,扯出藏得蔫瘪瘪的一小捆猪草,到处找地方。
朱贵贵说,肚子早饿了,做饭去做饭去。牛美丽撇撇嘴,说,等猪吃了再说。朱贵贵听了,一声哀叹,说,唉,这日子咋过哟。
这日子咋不过哟?这日子就像金沙江的水,根本挡不住,呼啦呼啦就奔涌开来。
政府从外地引进的扶贫车间,一间一间在小区开张了。就好像一个一个的火塘,把每个人,硬生生热乎乎围拢了过来。比如棒球车间,那可是从沿海大城市引进来的,技术很好掌握,就是把已经加工成半成品的小块小块的真牛皮,缝在一个硬邦邦的橡皮一样的球上。缝好一个得一块六,熟练的,一天可以缝三四十个。这样一个月下来,就可以挣一两千块。
比如核桃车间。你只要天天拎着把小锤,坐在那儿敲,敲一斤一块多,一个人一天,也可以敲个二三十斤,一个月算下来,也可以挣一千多。人家熟练的,一锤子下去,那核桃,恰恰分成两瓣,白白的核桃仁露出来,又干脆又好看。
比如摘草莓。一车一车从地里拉来,你就从那些枝枝丫丫上把草莓一个一个摘下来,放进厂家的篮子里就行。五毛钱一斤,反正,摘得多挣得就多。
朱贵贵说,我才不摘,那是女人活计。牛美丽眼睛一下瞪起老大,问,说那你要干吗?缝棒球?朱贵贵说,我才不缝,女人活计。牛美丽想了想,又说,那你去小区报个名,打扫卫生?朱贵贵说,我才不扫,还不是女人活计,你咋不去?牛美丽说,我去了,猪哪个管?朱贵贵就把脸歪朝一边,不理她。牛美丽急了,冲朱贵贵脊背就是一捶头,说,你个老扁担,你这样不干,那样不干,在家闲着?那么多钱你不挣?眼睁睁放跑?
朱贵贵使劲咳嗽两声,伸手指着卫生间,说,你先把那小狗日的处理了再说,要不然,五百五百地罚,挣多少都没用。牛美丽一听,又是讲小黑猪,就不出气,顺手抓起一个棒球,缝将起来。
朱贵贵也不出气,顺手抓过烟筒,咕嘟咕嘟吸。那会儿刚刚吃完早饭,要是在老鹰垭口,正是扛着锄头背着箩箩下地的时辰。不要说干活,光爬坡走到地里,就得个把小时。现在好了,吃倒是吃了,活不干,干坐着,除了长膘,就是斗嘴。猪样的!
那小黑猪也怪,这时候凑起热闹来。朱贵贵的烟筒咕嘟一声,它跟着在卫生间里哼哼一声,朱贵贵咕嘟一声,它哼哼一声,就像约好了一样。听着听着,牛美丽扑哧笑起来,说,老扁担,我们一年到头,啥时候不是跟猪啊牛啊马啊住在一起,啥时候不是听着它们的声音,才睡得着觉。你想想,有时候我们不吃的,会端给猪吃,猪吃剩的,狗还会来舔呢。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如今猛一头进城了,马啊牛啊猪啊,一样都不在了,你让我这手脚往哪儿放?一天到晚,我头都是晕的。说着说着,牛美丽就要哭。
朱贵贵说,那你就要养个猪?牛美丽说,养个猪怎么啦?瞧见猪,我这心里才踏实。再说了,这猪又不是我要养的,是它,是它,是我瞧着它可怜,是我,我,我问你,要是不养个猪,你咋个过年嘛。
朱贵贵把嘴从烟筒上抬起来,仰天长叹,说,算㞗了,我扯不过你,你要养就养,但有一条,不准让任何一个人发现了,尤其是朱老侃。牛美丽一听,喜上眉梢,忙说,知道知道,我脑袋又不是被门夹着了。
日子轰隆轰隆开过来了。
朱贵贵是个勤快的人。每天,除了去扶贫车间敲核桃,每月挣个一两千,还自己整。一大早笼三大炉子火,等吃过早饭,提到小区门口,把从自家地里刨来的洋芋,烤熟了卖。那烤熟的洋芋,用小刀子划成两瓣,烫乎乎香喷喷的,抹点辣子面面,爱吃的人多得很。那价格,就比从地里刨出来那阵,翻着倍数往上涨。反正,一天,可以挣个百把块。牛美丽见了,感叹,说,娃娃他爹会想办法会想办法,乖乖些,土洋芋都被他变成金疙瘩了。
朱贵贵会挣钱,牛美丽也不差。每天缝棒球摘草莓,还去敲核桃。有一天,来了一大帮记者,有人问她这棒球是用来干什么的?她火爆得很,边缝边回答,说,棒球棒球,肯定是用棒棒敲嘛。见大家伙笑,又说,我管它是用来干什么的,我只管它挣钱就行。把朱老侃说得脸上过不去,只好赔着笑,说,农村人,素质差素质差。
望着他们忙出忙进的样子,小区里的乡亲们都说,这家两口子,怕是要把这后半辈子的钱,都这些日子挣完了。牛美丽听见,总是爽爽朗朗笑将起来,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们这是前半辈子穷干净了。
忙到晌午,牛美丽就放下手里的活计,悄悄背着个篮子,出去找猪草了。
猪草她熟,从小就打交道,从小就在山沟沟里围着它们转,以此为生。这是她的命。有时候她觉得,她的命,就是一棵一棵的猪草、一盆一盆的猪食串起来的。什么水麻叶、花花草,什么芭蕉叶、猪耳朵草,什么癞蛤蟆叶、奶浆草,还有荠荠菜、水芹菜、洋芋叶、牛磕头叶,一大堆。找回来,用水冲一遍,就在院子里剁开来。那是她生命里最旺盛的日子,要是天气好,能剁到月亮升起来,月光立刻就把她面前的草和叶变得亮闪闪的。最累的时候,总是带着猪草一阵一阵的清香,倒头就睡,睡得梦里也一阵一阵的清香。
现在不同了,现在过的是城里的日子,到处都是水泥铺的路,到哪儿找猪草去?又不敢走远,牛美丽围着自家住的小区转了两天,还好,这小区建在县城的边边上,身后就是一条铁路,铁路两边是铁网,用来防人。铁网以下,是个斜坡,能见到土和草了,牛美丽心里一阵欣喜。
还真就找到猪草了。像命中注定似的,牛美丽和猪草,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猪草总是顺着铁轨铺展开来,在不远处绿油油等着她。顺着那个斜坡,牛美丽经常能走出去很远,她渐渐喜欢上了那样的午后,总是能遇见她熟悉的猪草,总是能看见一旁的铁轨,一直泛着光,伸出去老远。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满的一篮,背在背上还沉甸甸的。她喜欢那样的沉,那样的沉会混着她的汗水,顺着脖子悄悄淌。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过去的日子没有丢,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这城里的日子,也过得沉甸甸的。
又不敢背回去。小区里人多眼杂,她必须将就着,把篮子藏在附近的一个铁路桥洞里。要等天黑了,才又悄悄背回来。
天终于黑下来的时候,小区却热闹得让人心跳。算算,一三五,是县电影公司的小伙来广场上放电影;二四六,是县文化馆的婆娘来教跳广场舞。朱老侃说,都是怕他们过不惯,来给他们送温暖呢。好不容易遇上个星期天,夜校又上课了,教的是城里过日子的知识、心理辅导、如何感恩、如何自信、如何自强自立。
自强自立?养个猪不就自强自立了,不是说“猪要养,人要莽”吗?牛美丽去了一次,再也不去了。她要忙着剁猪草煮猪食呢。不过人在七楼,那猪草是不敢剁了,只敢切。弄一个大塑料盆,小砧板,一捆一捆切。有时候忍不住,剁几声,还被朱贵贵伸过头来吼,疯婆娘!
牛美丽就委屈,说,养大这一个,再也不养了。朱贵贵说,你还敢养啊,地方都找不着,到处挤脚夹手的,到哪儿养啊。我看你,连小黑都养不大,不信走着瞧。
还真是!牛美丽猛一头从大塑料盆里抬起头来,猛一头才想起来,这猪大了,还真没地方养起了。朱贵贵又伸过头来,说,早就跟你说过,这猪会长猪会长,等长到两三百斤,我看你还关藏在卫生间?到时候,它还不一屁股就把你门都给你拱倒,闹你个鸡飞狗跳。早就跟你说过了,这是头猪,大肥猪,不是城里人养的小猫小狗。
还真是!等猪大了,猪圈在哪儿?牛美丽为这事,开始急得睡不着。
其实猪圈的事,这会儿都是小事,离猪长大还有好长日子呢,还有的缓。眼前死活要解决的,是猪粪的事。这小黑猪吃不怕,吃是往肚子里去,兜得住。可拉出来的屎尿,怎么办?
就是说,猪粪怎么处理?往哪儿藏?牛美丽每回一想到这儿,就觉得脑子不够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脑子不够用,人就勤快点,这是牛美丽一直依仗着往下活的本事。不然,早就饿死了,还让你撑到城里?
她想,干脆,等切完猪草,煮好猪食,再把猪粪背出去,夜深人静,还怕找不到个藏的地方?
最烦的,就是那群广场上跳舞的婆娘,牛美丽已经困得头倒插在肩膀里了,婆娘们看上去还是没完没了。腿杆子上的泥巴都还没搓干净呢,就想三两晚跳成个城里人?咋可能嘛。你们悠着点,过日子,那可是细水长流的事,只怕哪天跳猛了,腿杆扯着了腰杆,活计干不成了,叫你们哭!
她还记得第一次把猪粪背出去的那一晚。也是做贼心虚,买了块天大地大的塑料布,够把头大肥猪都包裹起来了。牛美丽左裹右裹,猪粪都被她裹成一坨硬疙瘩了,这才往篮子里一丢,背上出门。
在电梯里,牛美丽拿着鼻子使劲嗅,根本就嗅不出一点味道来。这才放了心,朝那个瞌睡的保安走。那保安歪斜在值班室里,睡得天摇地动的,牛美丽冲他挥挥手,根本看不见。
出了小区就是广场,此时静得像块稠密的苞谷地。很奇怪,牛美丽想,这广场跳得越凶,她越是瞌睡,有时候,还睡得昏昏沉沉天一下地一下的。等广场一静下来,她立马就醒,像个闹钟,仿佛这安静才是她生命中喧嚣拔节的节奏,一阵一阵,让她的心随风摇曳。
牛美丽聪明,一般绕着广场贴着墙根走。那广场太空了,随便一个人经过,都要被楼上没有睡的人瞧见。她才不傻,她像个优秀的猎人,天生就有一种避开危险的耐力和判断力。等她绕过广场走进农贸市场里,还长舒一口气,想,自己怕是生错了身子,朱贵贵才应该是这个家的媳妇,而她,应该是这个家的男人。
出了农贸市场,习惯性往右一拐,就是铁路。这个时候,还有一列火车经过,是客车,一格一格的窗口里,透出乳白色的光。牛美丽要在那儿等火车通过,这个时候,她会在那儿站上一阵,歇一歇,她的心里,会泛起一丝一丝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波纹,她不知道这火车要去哪里,但不管去哪里,她是真想,真想坐上去,跟着走一程呀。
低头穿过铁丝网,翻过铁路,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了。这是牛美丽白天找猪草的时候就看清楚的。她们住的小区和新城,本来就是建在县城边边上的,也就是说,郊外,城乡接合部。这种地势,给了牛美丽和猪粪最大的空间,到处是菜地和果园,只要人勤快点,还怕没地方藏?
胆子小,加上猪也小,没有多少粪,牛美丽就朝最近的果园走。那果园种得规矩,一排一排的果树四周,有宽直的埂子分割,好走得很。第一次来,怕迷路,不敢走深了,没多久,便紧挨着埂子卸下背上的篮子,开始往两棵果树间倒。塑料布裹得紧,她得一点一点顺着缝隙翻动,反而显得慢了。
就在这慢下来的间隙,牛美丽心里突然间怨艾起来。心想,这是多好的猪粪啊,要是在老鹰垭口,这得肥多少块好地呀。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天,可惜了地,可惜了她牛美丽这一身的力气,这是在造孽呀!委屈得一愣一愣的,就要哭,眼泪刚涌上来,却又想,还好还好,毕竟没有倒在水泥路上,毕竟是进了地里,就伸手摸摸身旁的果树,轻声说,树啊树啊,你可要好好长,等明年结苹果了,别忘了掉几个在地上,也算是代我牛美丽拜天拜地,弥补过错了。
猪粪少,再慢,也很快就收塑料布了。她得把沾着猪粪的部位,折在里边,这样,再回小区时,也是漏不出气味的。她要一折一折,把这块大得可以藏三四头大猪的塑料布折好,这样,她可以在地边多待一会儿,她可以一折一折,把自己的心事都折起来。牛美丽知道,这么大的一块塑料布,是要等猪大了,才真正派上用场的,这会儿,她得小心着用节省着用,一折一折,都不能费了尺寸。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哈哧哈哧冒着热气的声音,牛美丽一惊,一回头,一条大黄狗不知从哪儿冒将出来,露着狞利的牙,朝她伸过嘴来。牛美丽忙伸出手,顺着狗脖子的毛抹了抹,那狗顿时不凶,趴将下来,闭了嘴,伸了鼻子和舌头,朝牛美丽凑。牛美丽知道,这是狗在嗅她身上的气味呢。她什么牲畜没见过,她想,那狗是在找她身上的狗味呢,只要有,狗就乖了,不咬人。
她身上的味道多了,除了狗,还有牛羊鸡猪的味道。牛美丽突然想起她家的那条大黄狗来,比眼前的这条大,比它凶,可是,这会儿在哪儿呢?早就成老鹰垭口的野狗了。想到这儿,一把搂过那狗,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是大黄狗把她送出果园的。到了铁路边,大黄狗就哈哧哈哧低了身子,不走了。牛美丽对它说,等明天,要是吃肉了,我一定省下骨头来给你啃。
又一次翻过铁路的时候,牛美丽的心情也换了一遍,突然间像背上的空篮子一样,轻松起来。远处,是不尽的霓虹,她瞧着还是心慌,但她起码知道,她的猪,是可以在这里慢慢养大的了。
回到家,牛美丽还病了一场,说疼不疼说痒不痒的,吃了好几天小区卫生院开的药,才好转。瞧着她吞水咽药的样子,朱贵贵奇怪,说是这么好的身子,跟牛样的,怎么进了城,反倒病了?怕是不会享福呢。
牛美丽听了,不敢说话,她知道,她这病,全是因了那一篮子猪粪。说出来,怕是得不了好。
这一天,县里组织老鹰垭口全村的人去老城参观,就是说,县里要来人带着他们逛县城。怎么说呢?县里有个培训计划,要把扶贫搬迁进城的首批三万多人,全部培训一遍。逛县城,仅仅是培训计划里的一小项。内容就是让各村各户的人,尽快适应县城、熟悉县城。比如,过马路怎么看红绿灯?比如,怎么坐公交车?又比如,菜市场在哪儿?再比如,怎么进医院?进了医院怎么排队怎么挂号?还有,大家生活的这个地方,历史文化有多悠久?出了哪些历史文化名人?等等等等。
至于老城这个说法,是相对于他们新搬来的小区说的。小区全部建在城边,远远望去,就像新建起了一座城,所以,小区这边,城里人自然而然叫新城,而县城这边,新城的人也远远望着,就叫起老城来了。
一大清早,牛美丽一万个不想去,说要是去了,猪咋个办?朱贵贵说朱老侃昨晚在院子里喊了,不去的扣五百。去的,还可以吃顿羊肉。牛美丽说,吃啥羊肉嘛,我猪草都还没有找呢。朱贵贵说,猪饿一天又不会死。牛美丽说,饿瘦了,我这几天就白喂了。朱贵贵说,瘦了好,瘦了不占地方。老子进去撒泡尿都是一股猪屎味。
牛美丽不出气了。朱贵贵一说到猪占的地方,牛美丽就不出气了。不是怕朱贵贵,而是自己忧虑,顺着朱贵贵的说法,一想就想得乱七八糟。是啊,等这猪再长两个月,到底放在哪儿养?大肥乌猪,占地方呢。
给猪喂了食,牛美丽七想八想,还是背上了平时找猪草的篮子,才和朱贵贵出了门。逛县城,朱贵贵换了一身新衣裳,像个新姑爷,望了牛美丽一眼,就嫌弃,在电梯里责怪起来,说,咋不换身干净的?牛美丽嘴一噘,电梯就动起来,差点把朱贵贵闪得摔一大屁股。
上了车,牛美丽也不和朱贵贵坐,而是同孙芬芳杨山茶挤。等把篮子藏好,坐稳,车一开,两个婆娘就把鼻子凑过来,拿着牛美丽使力嗅。孙芬芳说,我怎么闻出一股猪食味?杨山茶说,还有猪草和猪粪味。牛美丽一惊,后悔没有听朱贵贵的话换身衣裳,就忙朝车厢里望。还好,车厢里热闹得很,有人吃饼子,有人哼调调,有人大声说着自家城里的亲戚,有人因为没有座位觉得吃了大亏……还好,没有人听到这两个婆娘的话。
牛美丽忙把车窗推开,想让风刮进来。两个婆娘就笑出声来,鬼兮兮的。牛美丽老实巴交,经不住她们逗,就说,别说,别说嘛。
两个婆娘一搅,牛美丽心里就不好受。逛起县城来,浑身不听使唤。
就说过马路,任凭那几个晒得大头菜样的交警怎么教,她就是搞不清那红绿灯,为什么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红的为什么不准走?绿的为什么又准过?万一过着过着,那灯突然变红了,背时倒运,不是就要站在大街中间了?那么宽那么平那么直的大马路,咋还要警察管?警察不是管坏人的吗?背时倒运,走个路过个街,还会犯法,还要罚款,以后不敢来了不敢来了。
后来又练习坐公交车。牛美丽更搞不懂,为什么非要从前门上后门下。她试了几次,从后门上去,人还不是好端端的。人家说,这叫无人售票。更搞不懂了,没有人还卖啥子票嘛,钱交给哪个?不补了?牛美丽想了半天,觉得以后还是不敢坐。
中午那顿羊肉,吃得好。一大锅端上来,七八个婆娘一桌,硬是吃了个底朝天。估计吃得太猛,油荤大,肚子一下拿不住,到了下午参观历史文化,在一个大院子里,就转起筋来。
差点要了牛美丽的老命。四下一瞄,找不见茅房,牛美丽背着篮子就从大院子里出来,顺着大街跑。跑着跑着,实在憋不住,才慌拉住一个扫地的问。那扫地的听她说完,又拿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朝身后一指,说,喏,那不是?牛美丽几大步纵进去,闷头就往里闯。又被身后一个声音吼住,喊,回来,那是男厕。
经过这一阵折腾,牛美丽再也找不见老鹰垭口的队伍。心里一委屈,干脆就不找了,干脆自己回。她想,今后,再也不敢来这城里闯祸了,她想,今天差点把这辈子的人都丢干净了。忙大体瞄了一眼新城的方向,顺路走将起来。
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这县城就像一个迷宫,牛美丽在几条小巷里转,根本转不出来。房子是一模一样的,两旁的街道和街道上的人是一模一样的。哪像老鹰垭口,不管你走到哪儿,远远回头,总是像个煞神高高盘在身后。你要回家,就得朝着它走,就得翻过它。
没有办法,牛美丽只得使力走。她不怕,在山里一个人迷了路她都不怕,还怕在这到处都是人的县城?她是怕她的小黑猪。今天的猪草都还没找呢,要是不快点回到家,小黑猪饿了,乱叫乱拱起来怎么办?
这样一想,才慌起来。哪里有猪草?这城里到处滑溜溜的哪里找猪草去?慌几大步,又转进一条小巷里来。
小巷更窄,空无一人。不知道是什么背时倒运的地方,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花盆里有土,土里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煞是好看。蓝的、紫的、红的、白的,还有红蓝相间的,还有白紫相交的。还有又阔又肥的绿叶,细长细长的兰草……它们在眼前的阳光下,显得安静而又美好。甚至整个县城,都因为这些花花草草,突然间安静美好了起来。
可是,在牛美丽的眼睛里,它们就是猪草了。
欣喜之余,她伸手薅将起来。那厚厚的大巴掌,根本感觉不到那些枝枝丫丫硌在手上的疼。好像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是她的领地。好像理所当然,这就是她的命。
一不小心,等她拐进一个菜市场时,已经薅得半篮子了。
菜市场不像上午那样拥挤,因为已经是要散市的缘故,还显出了颓蔫的样子。地上,丢着很多废弃的白菜叶,鲜汪汪嫩生生的,牛美丽忍不住,想把那一大堆都捡起来,那可是小黑猪最好的吃食了,就跟她们中午吃的那锅羊肉样的,一年到头,也吃不着几回。
牛美丽忍不住,捡拾开来。抓起一把菜叶,瞟眼一瞧,怎么觉得一菜市场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对面那个卖酱菜和调料的,那眼神,好像已经朝她伸过一只手,同她抢起来。就又不敢,抓菜叶的手停在篮子口,想要往回撤。
又不甘心,想了想,一狠,朝篮子里丢了一半,又停住,松了手,让另一半菜叶慌慌落回去。刚要走,还是不甘心,不知哪儿来的劲头,一猫腰抄起一大抱来,朝篮子里一丢,就要跑。
这时身后吼了一声,把牛美丽吓得呆呆站住。那是一个男人噎在喉咙里的声音,咕嘟咕嘟的,说,你这个人,你要捡,就全都捡走。你捡一半留一半,隔一阵,还不是要我扫。牛美丽一听,这才缓过了神,那声音在哪儿,根本不敢看,挥起厚厚的大巴掌,大扫帚样的,两三下就把剩下的白菜叶子扫进篮子里,背起就跑,跟偷样的。
这回好,跑到大路上来了。牛美丽一瞧,这路她熟,这是她们上午来的路。就是说,只要顺着这条大路扯直走,就会走到家的。牛美丽紧紧裤腰,聚聚精神,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走将起来。
晚上,牛美丽把那些花花草草和菜叶子混起来,正要切,孙芬芳和杨山茶就来串门子,牛美丽的小黑猪,躲都没处躲。两个人一进屋,就四处找,牛美丽和朱贵贵拖都拖不住。
这两个人的鼻子,是狗身上长的。没几下,就嗅到了卫生间门口。其实,那还用伸鼻子闻吗?小黑猪在里面,像见到了亲人,嗷嗷乱叫。杨山茶听见,兴奋得跟见到亲儿子样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等开了门,杨山茶更是一身子扑上去,抱起小黑猪,一迭声喊,宝宝哟,宝宝哟……差点把另外两个女人的眼泪喊掉下来。
小黑猪一见,撒娇样的,挣,只三两下,就挣脱了杨山茶,水一样飙将出来,在地上打个滚,噌一下闯出门来,满屋子乱窜。
牛美丽失声喊,快关门快关门,别让它跑出去。跑出去要老命了。孙芬芳和杨山茶追了出来,边追边喊,哎哟小宝宝哟,哎哟小宝宝哟。把一个家碰得火星子乱冒。朱贵贵本来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看电视,一见,嗖一声站起,指着小黑猪骂,小狗日的!
这样乱了一阵,还是被杨山茶一把按住,抱了起来。小黑猪怪,这回再也不挣,还把头靠在杨山茶怀里,偎着。那小模样,连孙芬芳都心疼起来,说,哎哟这个小宝宝,还想奶吃呢。
这一声,把所有的人都逗得笑将起来。
牛美丽却急得要哭。牛美丽说,你们可千万别外边乱说去,你们要是说了,这一天罚五百一天罚五百,我可咋活呀!牛美丽这一说,又把孙芬芳和杨山茶惹得要哭。孙芬芳说,老妹子呀,你放心,我们就是拿命抵着,也不会说的。杨山茶说,老姐姐呀,你放心,这猪,我们也想养,要不然,在这城里,手脚都没有个放处。
听她们这一说,牛美丽才放下心来。才说,养啥子养嘛,这猪要是不养,只是我们手脚没个放处,又没人管。要是养了,是猪的手脚没有个放处,你们想想,再等两个月,这猪往哪儿赶?罚款都要罚死。
孙芬芳说,怕什么?往我家赶,我家住一楼。杨山茶说,怕什么?放我家养,我腾出间房来给它住。
朱贵贵伸过头来插话,说,你们两个婆娘,说得轻巧,知道吗,这城里养猪不比老鹰垭口,太费事,光找猪草,就能把你们小命找出来。杨山茶说,怕哪样?大不了,我们回老鹰垭口找。那儿的猪草,才肥,才是猪草。
大家一下笑起来,都说杨山茶,你这是猪食盘成猪价钱。
朱贵贵逼着牛美丽,要把小黑猪卖了。
为什么?朱贵贵说,家里养猪的事,已经被人发现了。牛美丽一听,松了口气,说孙芬芳和杨山茶,她们不会说出去的。朱贵贵骂,说憨婆娘,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她们那是进城了,没有猪养了,哄着你玩呢。婆娘的嘴,就没有见隔过夜的。卖了卖了你赶紧想办法把小黑猪卖了,还有点收入,不然到时候,一天五百一天五百,你算算,得罚多少天?还扶贫?不用扶,老子们自己又回老鹰垭口去刨地了。
牛美丽说,反正,我知道她们不会说出去。
为什么?牛美丽说,反正,她们那晚来,我知道她们是想家想的。反正,她们那晚哭,我知道她们是想家想的。反正,你要是硬把小黑猪卖了,你还不如把我卖了。朱贵贵眼睛一瞪,说牛美丽你想得美!牛美丽说,老扁担,你要是硬把小黑猪卖了,我就死给你瞧!朱贵贵一听,觉得拿不下牛美丽来,只好说,好好好,不卖就不卖,任你折腾,折腾完了,大不了一齐回老鹰垭口种地去。牛美丽说,回就回,哪个怕哪个?现如今,村子里没人了,我还想把老鹰垭口的地,全都种遍了呢。
朱贵贵不敢硬来,这事,只好暂时放朝一边。
孙芬芳和杨山茶,还真就帮着牛美丽找起猪草来。有两天,两个婆娘顺着铁路走烦了,还真就坐班车跑回老鹰垭口,给小黑猪带回两大篮子猪草来。
那个肥那个嫩哟。最重要的是,那个得意哟,杨山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猪,只有吃了老鹰垭口的猪草,这猪,才会长成老鹰垭口的大黑乌猪。说着说着,又心疼起来,拿着小黑猪瞧,说,哎哟哟,瞧瞧瞧瞧,这可是我们老鹰垭口的独苗苗了。孙芬芳瞧见一旁的朱贵贵在撇嘴,就骂,说朱贵贵,你别把你那张嘴撇得跟猪食盆样的。告诉你,这猪要是被发现,罚款我们一起交。杨山茶跟着说,就是就是,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人说,放心。
把个朱贵贵气得满脸紫黑,猪样的。
转眼就到了清明,小黑猪也长到了两个多月,到了防疫和催膘的时候。一般来说,这种时候,猪可以长到五六十斤左右了。小黑猪不行,小黑猪生下来就母子分离,奶水不足,只有四十多斤。杨山茶和孙芬芳,见一次心疼一次。牛美丽就安慰她们,说,四十多斤也算好了,现下这情势,哪个敢?四十多斤也有个大娃娃大了。
两个女人相互看看,就不说话,她们知道,牛美丽说这话,是正在为小黑猪找个落脚地点犯愁呢。
俗话说得好,人要是背时倒运,卖燕麦炒面都会遇着漩涡风。信不信?偏偏这个时候,小黑猪生病了。一看,还病得不轻,歪扯歪扯的,根本站不起来。朱贵贵一瞧,幸灾乐祸,说,扯歪脖子风扯歪脖子风。
在老鹰垭口,扯歪脖子风,是养猪最忌讳的一种病,跟闹猪瘟差不多。要是救不好,死个猪不说,这小半年的辛苦,就算是白白扔猪食槽里了。牛美丽听朱贵贵一说,急得哭起来。孙芬芳和杨山茶,也跟着掉眼泪。掉着掉着,孙芬芳突然吼起来,说朱贵贵,你这分明是老母猪唱卡拉OK,骗人呢。孙芬芳说,我们养了多少年猪了,还认不得?这扯歪脖子风的猪,一般都是半大猪,起码要六七个月以上,这么小的猪,根本不可能!
三个女人立刻转忧为喜,不理朱贵贵,商量起怎么办来。
怎么办?请个医生?朱贵贵坚决反对,说这不等于不打自招了吗?可要是不请,牛美丽又受不了,说小黑猪只怕是小命难保。说着说着,牛美丽又要哭。杨山茶看不下去,转身就往门外走,问她做什么,甩下一句话,还能做什么?找医生去。
才一小会儿,杨山茶就带着一个叫杨皮脸的男人回来了。杨山茶说,这是我从娘家东山口村楼请来的兽医。朱贵贵一看,杨皮脸大家都认得,不就是个劁猪的吗?杨皮脸是他的诨名,真名叫什么,倒没有人知道。之所以叫杨皮脸,就是因为劁猪的时候,随时拉着一张脸,猪见了,老远就叫,怕。
杨皮脸一见到小黑猪,嘴里顿时嚯嚯嚯的,那意思,大家伙一听就明白,他是在说,怎么在这楼里,会见到猪?既兴奋又惊讶的样子,让大家极其不舒服。杨山茶就问,说杨皮脸,你嚯嚯个啥?
杨皮脸摩拳擦掌,说,怪了怪了,好久没见到猪了,怎么会在你家老鹰垭口楼上碰着?孙芬芳一看杨皮脸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急了,说杨皮脸,你要是说出去,老娘,老娘就说你乱说,就说,就说你调戏老娘。杨山茶一听,跟着说,对,你也调戏老娘,你薅了老娘好几把,赖死你,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牛美丽也说,对对对,你也薅了我好几把。
朱贵贵脸都气白了,找个小凳子坐下,烟筒砰一声摔在地上,烟锅水四处淌。杨皮脸也慌了,说,大婶啊,你们才是不要乱说,不然,我怕是跳进金沙江都洗不清了。不就是劁个猪吗?你们出够你们的钱,我劁好我的猪。井水不犯河水井水不犯河水。
大家伙一听,又都炸开,都说杨皮脸,今天这小黑猪是生病了,怕是没有你劁猪那么简单。杨皮脸说,咋不是?我进来瞄一眼,就知道是咸是淡。牛美丽盯着问,不是扯歪脖子风?杨皮脸放下包,取出工具,说,让开让开,扯什么歪脖子风?才两三个月大,扯什么歪脖子风?
牛美丽一听,放心了,转过身拿着朱贵贵骂,说,老扁担,我看你就是一肚子猪下水,馊疙瘩冷饭吃多了,才会盼我家小黑猪死呢!我看,你才是扯歪脖子风了。
朱贵贵好像没有听见,气哼哼站起来,甩门而去。
到了晚上,朱贵贵也没有回来。三个婆娘伺候好猪,在牛美丽家随便吃了几口,就锁死门,下楼,说是分头去找这个老扁担。
小区的广场,照旧热闹。大家伙刚刚搬进城来,猛一头见着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灯光,兴奋得跟飞蛾样的,每晚不出来围着灯光舞一阵扑一阵,根本睡不着觉。
这么多人,哪儿去找?兴许在听人对山歌呢。牛美丽想,这个老扁担,就是喜欢听这些哥哥呀小妹呀的歪调调,那天搬家进城,好像记得,有几句,就是他哼哼的。哼哼哼哼,家务事不好好整,猪样的!
想着想着,来到了对山歌的台子前,那地方更是热闹,几大伙人围着,跟煮涨的开水样的。牛美丽挤进挤出,转了好几圈,就是不见朱贵贵。
正准备回家,警车响了,闪着警灯朝小区冲去。想想,大家伙村子里住惯了,天天黑灯瞎火的,哪见过一闪一闪的警车?就跟瞧见天上落下来的星星样的,个个跟着跑。
就连牛美丽也心慌脚软跟着跑。她是担心会出什么事,别是她家小黑猪惹什么祸了。这城里,过个马路都会犯法,哪样事都得小心。
果真,是她家朱贵贵。等跑到人围得最紧的地方,就瞧见她家朱贵贵了。牛美丽心里一紧,忙推搡过一堵人,挤到最里面,死死盯着。可瞧那情形,又不像她家朱贵贵犯什么法,她家朱贵贵还拿着人家警察骂呢。
她家朱贵贵说,你们这儿,咋那么容易遭贼?我刚刚才出门转一圈,回家一看,样样东西都被搬空了,门么,大哗哗开着。你们是咋个当警察的?你们还我家东西来。
人家警察客客气气,一个人在一旁往手里的小本本上记着,一个人在安慰朱贵贵,还有好几个,拿着手电筒朝朱贵贵说的楼上照。照着照着,就照着“北山口村楼”几个字,大家伙哗啦啦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瞧热闹的人里,有老鹰垭口的,认得他,就喊,说朱贵贵,你是想婆娘想魔障了,这楼不是你家住的楼,北山口村要下个月才搬来呢,你怕是走错了。朱贵贵一听,就抓脑袋,跟着笑,说,你们才是想婆娘想魔障了,我明明是去我家的楼嘛,咋又不是了?
这时朱老侃挤了进来,说,朱贵贵,你家在老鹰垭口楼,前面一幢前面一幢,家家户户亮着灯呢。
朱贵贵还在蒙,牛美丽上前,一把拉起他就走。说,快点回家,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说完,又对警察们笑笑。
警察们一看,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大家伙哈哈笑。
回到家,牛美丽气得浑身鼓起来,问,说你这个老扁担,你到底是真魔障了还是故意想喊警察来?你要是故意想喊警察来拉我家小黑猪,我就跟你拼命!
朱贵贵说,疯婆娘,你认得个米线!老子就是魔障了,出去转转,回来就找不着家了,我明明就记得是那幢楼嘛,房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咋个走上去就不同了。我还以为遭贼了。朱贵贵说到这儿,突然话题一转,说,我想起来了,我这脑壳,就是被你那猪闹魔障的。赶紧卖了赶紧卖了,不然,肯定要出事。
朱贵贵最后说,你瞧瞧你瞧瞧,今天,连杨皮脸都裹搅进来了。赶紧卖了,卖了卖了卖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10期)

[责任编辑  杨海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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