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邵燕祥：人间烟火（人民文学 2020-10）

邵燕祥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 李白

暝色入了李白的高楼

我眺望西天，无乐也无愁

一格格的楼窗，争着亮起灯

残霞渐熄，衬出了一片剪影

曾醉心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

凝视配图的剪纸，没衬灯光

每幅上的伴侣都一样缱绻

一百年来总这样，直到永远

但那纸上的剪影再也走不下来

只能是怀旧，但不是我的期待

我期待每格窗里的人鱼贯走出

相识不相识，相互愉快地招呼

趁他们凭窗夜望，连同身后的灯

谁装饰了谁的窗子，谁又在谁的梦中

跳绳的小姑娘

人在快乐时才雀跃

快乐的孩子才跳绳

           —— 手记

一个跳绳的小姑娘

是一个快乐的小姑娘

因快乐而跳绳

又因跳绳而快乐

不快乐的人不会跳绳

你看跳绳的人里

没有阴郁悲哀的人

甚至没有神情恍惚的人

跳绳的人的注意力

高度集中

集中在跳绳

集中在快乐

这个小姑娘快乐地跳绳

人也快乐，绳也快乐

绳转得越来越快，人跳得越来越快

越快越快乐，越快乐越快

直到把我老去的心

也跳快乐了，我也想加入跳绳的队伍

因为我一生追求的就是快乐

虽然我没有学过跳绳

跳绳的小姑娘

快乐的小姑娘

别嫌我笨

教我跳绳吧

这一柜朋友的赠书

我常常抽出一本又一本

面对一个个久别的友人

我凝视着他们的签名

想象他们执笔的神情

有的笔画谨严

这是一丝不苟的朋友

有的挥洒豪放

倜傥风流，小节不矜

窗外飞雪，友人的

书也送来温暖

苦夏闷热时，书里

透出了清风阵阵

我对着书，书对着我

就如我望着友人

友人也望着我

我愧对吸烟的朋友

这里不容二手烟的氤氲

每个签名不只是符号

还是冷静或热烈的思辨

是旷达或冲和的性情

是幽默是青春更是

丹青难写的精神

谁说书神失了踪影

书叶中长驻的就是书神

书  空

那时年轻，那时匆匆

那时一吻总是轻轻

怯怯的，没有忘情的长吻

也没有久久  久久地相拥

走过人间无尽的路

烈日曝晒或风雨兼程

走到了水穷处坐看云起

寻旧梦  却早已旧梦成空

鸽  子

那时我坐在小院台阶上

仰望鸽子转过低低的天空

转走了，不见蓝天上的鸽影

回来了，又一阵悠扬的哨声

我知道那是胡适的鸽子

它们游戏着，夷犹如意

跟着那一群鸽子，我长大了

胡适走了，鸽子是不是也搬家了？

我只长了不到一米七的个儿

眼前的楼长到了三十多层的高度

抬望眼，一群鸽子绕着楼飞

越飞越高，鸽哨像来自很远的远处

高楼的飘窗里没有胡适

这一群已不是胡适的鸽子

飘窗里甚至也没有艾青

鸽群在寻找诗人的眼睛

艾青的鸽子也早就飞散

这一群鸽子没有去追赶

它们只是绕着一层层长高的楼群

回环来往，带着悠长的哨音

绕着楼腰，再绕到楼顶

急切的哨音急切地呼唤搜寻

新楼和鸽子，在新的高度上

等待着新的高度的诗人

注：胡适早年在北京、艾青后来在北京都写过诗作《鸽子》。

西伯利亚的雁阵

秋天了，朔风变得尖锐

第一行雁阵摆脱了

弗拉基米尔大道的纠缠

随着朔风  飞向温暖的东南

西伯利亚的雁阵啊

那带头的母雁

有一个拗口的名字：

拉基那亚特拉姆

过了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五个月

我一直背对着西伯利亚

严寒的洞穴  暴风雪的故乡

一直到  温软的东风送来春天

从遥远南方空旷的天边

飞回了我翘望的一行大雁

你们是我送走的西伯利亚雁阵吗

你们带头的母雁

可还是那不再陌生的

拉基那亚特拉姆？

失  去

春眠不觉晓

我起床前后

没听见麻雀临窗鸣叫

失落了麻雀

便失落了清晨

凉风起天末

从黄昏到暮色四合

我没有等到

从西北飞向东南的雁群

失落了雁群

便失落了温暖的远方

人间烟火

你打开我平生的存稿

要寻找人间给我  和

我给人间的温暖

于是你发现  我

最爱  倦旅中奔向

炉膛里一星灯火

屋顶上一缕炊烟

风箱抽动的节奏

“吃饭啦”——谁的呼唤

那是晚清的宣统年间

衣食游子的驿站

不光打尖  歇一晚

多么暖人的

烟深人语喧

我走遍中土  向烟火人间

致敬即使在异国的土地上

萨拉热窝小巷里浓热的牛奶味

布拉格大街上面包房的甜香

一样醉人  给我的心和嗅觉

双重的慰安

何妨是泥墙草顶

何妨是风箱土灶

一锅清水还没有烧开

一把青菜还没有切好

稍等，最饱人的

还是粗茶淡饭家常菜

最诱人的还是

故乡煸锅时葱花的味道

断  句

“一湾溪水上

小小沙洲”

我记住了

两行诗

连同沙洲上

三五根青草

却忘记了

草的名字

偶  想

隔着双重玻璃

听不到一点儿风声

但见树枝树杈猛摇

肩上、身后似吹到凉风

我看看天色渐晚

多云已一扫而晴

感觉告诉我该是九月

日历告诉我刚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