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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行甲报道的反思:永远不要以为自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新闻实战

chuzhaoxin 衣者褚
2024-09-05

最近,有一个特别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下一次公开的新闻业务讲座一定要专门讲讲自己从业期间诸多失败的案例。这些年,总在讲一些过去成功的案例,失败的案例讲得极少,但如果我将来还要自诩是一个在新闻业务上比较诚实的人的话,恐怕不得不面对自己过去诸多业务上的失败。

大家都知道, 我是较早报道原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的。最早关注到他,是因为他在巴东县纪委全会的一次讲话,2015年6月中旬,我在公号上以《县委书记陈行甲的激情与愤怒》转发了他这次讲话的文字版全文,引起全国关注。

6月17日,因陈行甲被湖北省委推荐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候选人,我向报社编辑部报告获准后赶赴巴东采访陈行甲。

当时我还没见过他,只是加了微信。报道他后,湖北官场有一个副厅级的县委书记谣传我跟他是大学同学,利用同学私情帮他炒作。其实,陈行甲大了好几岁,我们只是湖北大学的校友,当时根本算不得有私交的同学。

那一次采访,与他数次长谈,还相继见了时任巴东县长单艳平、时任巴东县纪委书记黄光辉、时任巴东县政协副主席谭庆山、时任巴东县公安局政委向孔辉以及多名曾在陈行甲身边工作过的当地基层官员,还通过私人关系采访了一些其他当地官场和民间的朋友。此外,还去恩施州采访了时任恩师州委书记王海涛、州纪委书记陈江龙等厅级官员,试图从不同的角度、信息渠道尽可能还原真实的陈行甲。

为了稳妥客观真实,甚至找到了一个不太喜欢他的厅级官员,让他描述了他眼中的陈行甲:“有突出的优点,也有明显的缺点。”

但是,就算是当时采访了这么多人,在恩施州和巴东县采访的一周多时间里,甚至采访了一些不太喜欢他的人,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陈行甲曾经患过抑郁症。

2016年7月2日,写他的新闻稿见报了,文章题为《“官当到多大算大”——全国优秀县委书记陈行甲炼成记》。报道刊发后,影响超出预期。人民日报微信公号找到我,要求转载报道,满脑子都是业务考虑的我答应了。(后来,我因擅自授权人民日报微信公号转载该报道受到了报社的警告批评。)

报道影响很大,但存在明显的硬伤,那就是采访了那么多人、那么长时间都没有采访到陈行甲曾患严重的抑郁症这个重要信息。

陈行甲在接受采访时说过,他有段时间很郁闷,被县长、副书记、常务副县长等当地官员架空很长一段时间,说了话不能算,干什么都有人反对,经常夜里睡不着。当时有巴东的本地官员也告诉我,陈行甲从宜昌市的宜都空降巴东,导致巴东当时的县长没接成书记,副书记没接成县长,常务副县长没接成副书记,班子里二三四号人物都受到了影响,导致陈行甲到巴东后干什么都有人反对。

这些,都没有让我当时把眼前的陈行甲和抑郁症联系在一起。从新闻专业的角度看,我的这个报道当时虽然影响巨大但并不成功,甚至可以说不合格。

报道刊发后,才有人私下告诉我,陈行甲曾有严重的抑郁症,后来陆续有其他人向我证实,但我早已离开媒体,也担心刺激到他,此后没有向他求证。2021年1月,陈行甲出版了《在峡江的转弯处》一书,书中详细披露了他曾患严重抑郁症的经过。

书中第二章第9节,他在回顾与妻子相互扶持的深情过往事写到:我们也有一些难以忘怀的苦涩。我们俩共同经历的人生至暗时刻是在2012年6月到7月。那是我跨地区调到巴东任县委书记的八个月后,当时工作中面对的混乱局面给了我巨大压力,以县长为代表的一部分本地重要官员表面上支持我的工作,其实在暗中使绊子,招数又阴损又高明,让我这个外来者有苦还难言,他们在州里的大领导后台盘根错节的势力,让他们有恃无恐。从2012年4月起,我开始连续失眠,但是白天的繁重工作必须要硬撑,夜晚睡觉只能靠安眠药维持。忌惮于县委书记的特殊身份,我在县内不敢声张,又怕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霞担心,也不敢跟她说。我逐渐变得着急,可是越急情况越是糟糕,关键是那时由于我对精神心理健康的无知让我讳疾忌医,总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坚强,这么不堪大任,对不起党组织和巴东百姓,于是咬着牙坚持强行硬撑。终于,挨到了2012年6月,我开始晚上吃了安眠药也难以入睡了,白天越发神情恍惚,自己都能感觉到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

陈行甲向时任恩施州委书记肖旭明请假后,先去了湖北省人民医院,随后在妻子的陪同下去了江苏一家部队医院,住院治疗了17天,病情得到控制后回到巴东继续履职。

书中还透露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得知陈行甲患抑郁症后,时任县长刘冰连夜驱车赶到恩施州向州政府当时的主要负责人报告,说陈行甲得了精神病,建议州里立即向省里报告,说陈行甲不再适合担任县委书记了……

看到这里,我才意识到2015年6月的那次采访遗漏了一个重要的采访对象,那就是2012年在巴东担任县长的刘冰。我去采访陈行甲的时候,刘冰时任恩施州政府副秘书长、州交通局书记,采访时既然已知他是陈行甲主政巴东的反对力量,当时就应该去采访他。当所有官员都不愿告诉我陈行甲患病的消息时,他或许会告诉我。

陈行甲的书出版后,有媒体记者问我,如果当时知道了陈行甲患抑郁症,会不会写进报道里。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会写。

陈行甲空降巴东阻碍了当地其它官员的升迁,导致这些官员成为他主政巴东的反对者和破坏者,这些官员的反对和破坏又导致陈行甲患上了抑郁症,这更有冲突和戏剧性,更能反映官场斗争之激烈,也更能让陈行甲这个报道主体凸显。从这个角度看,当时若知陈行甲患了抑郁症,肯定会写。

此外,地方官场如何对待一个患了抑郁症的县委书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选题。2011年我曾写过一个稿子,就是披露官员常患的一些疾病以及患这些疾病的原因,对官员身心健康领域的关注一直在持续。湖北、恩施让患抑郁症的陈行甲继续当县委书记,是否有过担心、为何坚持让他当县委书记、内部对县委书记这样的官员患病是如何规定、处置流程和程序是怎样的,这些若写出来报道的延展就更充分,呈现的内容更丰富更立体。从这个角度考虑,也一定会写。

做新闻,永远不要轻易以为自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保持谦逊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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