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长篇小说|陈彦:喜剧(人民文学 2021-02)

陈彦 人民文学 2022-04-06
 

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七十年七十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喜  剧(节选)

陈彦

人民文学 2021年02期

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互换中,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题记



谁在恋爱,谁就会以喜剧夸张的手法进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时可能会像鸵鸟,以为头钻在隐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别人也看不见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让人间喜剧有了取之不尽的素材。贺加贝就是这样出场的。天快黑时,他看见廖俊卿溜进了万大莲的房里,还随手关了房门。那咯噔一声,就像心被针扎一般,让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该开灯的时候,房里始终没有开灯。关键是几小时过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问题大了:廖俊卿可能得手了。
长到十九岁,这是贺加贝人生受到的最致命一击。犹如谁用八磅锤,砸了他的脑袋,并且是砸了一整夜。脑袋底下还垫了铁砧,锤是在上面硬对硬地猛烈敲击着。整整一个晚上,他都蹴在万大莲门前的一蓬冬青灌木丛里,努力想象着房里发生的一切。那个难受、难忍、难耐……他只感到这辈子是连活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了。他多么想房里的灯能突然亮起来,甚至万大莲能操着扫帚什么的,把廖俊卿赶出门外呀!可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发生。房里风平浪静,静得甚至连在窗户上交配的壁虎,都没有任何不安的异动。他还凑到窗户下听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房里根本就没人。可他明明看见,万大莲下班后就回房了。廖俊卿在天快黑时也溜进去了。难道一切进行得这么快,牛困马乏到已人事不醒了?几次他都想破门而入。甚至想喊起一院子人,逮了这对狗男女。可他没有。万大莲毕竟不是自己什么人,他也没公开向人家表示过什么意思,就是暗恋而已。并且没有人把他跟万大莲能联系起来。多少人喜欢万大莲哪!都说这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美人坯子。想下手的多得很,咋能轮到自己呢?自己就是个唱丑角的。万大莲看他,每每都是一种小丑好好玩、好好笑、好可乐的眼光。这阵儿,他只要点一炮,让一院子人起来抓个现行,也是够好玩好笑可乐的事了。两人肯定毁得一干二净。廖俊卿毁了活该,长一张小白脸,还以为自己就真是白马王子了。可万大莲,他有些不忍,毕竟是太爱了。爱得生怕谁把这件瓷器哪怕是轻轻磕碰一下他都受不了。只是这夜太黑,风太利,他觉得心头肉,是被刀风剑霜的黑夜,削刮、磔诛得所剩无几了。“磔诛”这个词,是戏里最残酷的一种刑罚,也叫凌迟处死。用在此时,竟然是那么贴切。他今晚真的是快被凌迟处死了。
贺加贝也知道万大莲是喜欢着廖俊卿的。他们一起排秦腔《游龟山》,万大莲扮的小旦胡凤莲,廖俊卿扮的小生田玉川。天天在一起磨戏,导演还嫌他们下班后练习不够。说尤其是爱情戏没味儿,相互抚摸、拥抱得不自然。还说他们眼睛也不来电。只有贺加贝知道,他们已经练得快走火入魔了。两人拥抱得耳鬓厮磨的,万大莲的酥胸都被挤压沦陷了。那身体间距,绝对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而两人眼里的电流,更是像火狱一样,能把他活活烧死。有时他们恨不得晚上在排练场,把戏走到十一二点还难舍难分。果然是走出麻烦了吧!俗话说: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你想想,嘴里说唱着哥呀妹呀恩呀爱呀的,再加眉来眼去,撩拨放电;外带手脚乱动,肌肤相亲;导演还反复要求“戏要入脑走心”。他们是理直气壮、合情合理、明目张胆地以排戏、工作和加班加点的名义,在相互勾搭且旷日持久啊!就是柳下惠,恐怕也要勾搭出毛病来了。
狗日小生小旦戏,真是太迷人了!
贺加贝打小就恨他爹让他唱丑。啥戏都在里面跟主角胡搅和、瞎捣乱。尤其是老跟人家相爱的痴情男女过不去。不是偷窥、抢亲、掉包、强奸,就是杀人、放火、使坏、告密。反正多数角色坏得只剩下入地狱了。他明明那么爱万大莲,《游龟山》里却偏偏扮的是花花公子卢世宽。带几个歪瓜裂枣的家郎,拉一条“赛虎犬”,咬死了渔民胡凤莲勤劳的爹不说,还老要胡搅蛮缠,企图把人家女儿也“办”了。面对万大莲,真让他有些不好做戏。就说今晚这蹲点夜守,又何尝不是小丑的勾当呢?可他死爱着万大莲,又有啥办法?想想,他是越来越痛恨那个演老丑的爹了。
他爹姓贺,名少天。小名羊蛋儿。七岁时顺汉江一路讨饭到陕南,遇见一个戏班子,死缠着撵不走,就跟着检场、看台、学戏了。“检场”是帮着前台撤换布景道具。“看台”是守夜,怕贼半夜偷了帐幕、戏箱。九岁时,羊蛋儿学演了一折小丑戏《顶油灯》,一下爆红,就被师父叫了艺名“火烧天”。戏班子在大秦岭的天南地北来回跑着讨生活,一时被“国军”征为慰劳队,一时又被“共军”编成文工团了。戏词攒来改去,他也捋不清里边的渠渠道道。后来他们戏班子一股去了山西,完全从了解放军的宣传队。他师父眼皮子浅,觉得跟着队伍溜,没啥前程,而留在八百里秦川“戏窝子”里,有台口,见天还三顿燃面,是吃香喝辣的日子。关键是师父还有两个相好的女人,得靠他唱戏挣钱糊口。火烧天自然是得跟师傅一条心走到黑了。可没想到,很快西京就解放了。那一股从了解放军宣传队的,回来成立了专业剧团,并且还到处打听他师父这一股的下落。听说替国民党唱戏的,已五花大绑了好几个,吓得他师父撤身就躲进秦岭南边的镇安县塔云山上,做了老穿着诸葛亮戏服“七星锦绣云鹤氅”、摇着“太极八卦鹅毛扇”的道士。师父没让他去,说他年纪小,唱丑有前途。还说谅他们也不会要了一个娃娃的小命。后来火烧天果然就被剧团找了去。团里要排一个儿童团的戏,里边有个角色叫“驴打滚”,属“不良少年”,得按“娃娃丑”扮。他一演,竟然把剧场的大门都让观众挤破了。团长一拍桌子:“好娃!”火烧天这就算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了。可他生下大儿子贺加贝、二儿子贺火炬后,还都让唱了丑,非要弄出个唱丑的世家来,这让贺加贝实在有些想不通。尤其是在遇见美人万大莲后,更让他觉得唱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事。
直到天亮时分,廖俊卿还没从万大莲房里出来,但他已在冬青丛里快藏不住了。露水湿透了衣裳不说,腿脚也麻木得像是别人硬安上去的。关键是有人已经起床在吊嗓子了。可他又特别想看到廖俊卿出房来的贼相,他坚信现在是他“逃闺”的最佳时机。他只能在冬青丛里蜷缩得更小些,圪蹴得更矮些。
“加贝,你躲在这里干啥?”
把他吓一跳,身后原来是万大莲。她怎么是从外面回来的?
“我……看见一只蛐蛐,想逮着耍哩。”
他支吾着想站起来,可身子骨已不听使唤,一站,反而摔倒在灌木丛里。
万大莲扑哧笑了。
这时,廖俊卿也从万大莲的闺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连万大莲好像也有点傻眼:“廖俊卿,你一早跑到我房里干啥?”
“你不是让喂猫吗?”
“一早喂的啥猫?”
廖俊卿支支吾吾地:“我……怕猫饿着。”
这两个到底演的啥戏,把贺加贝看糊涂了。
 
 
无论如何,贺加贝都想搞清楚,昨晚万大莲和廖俊卿到底演了一折啥戏。首先得弄清,万大莲是什么时间离开房间的。他明明看见万大莲排完戏,端着茶缸回去了,咋能不在房里呢?难道就在自己蹲厕所那阵儿,她出去了?出去为啥不锁门?天快黑时,廖俊卿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并且一钻进去就是一夜。真是撞着鬼了。后来证实,万大莲那晚的确没在。她排完戏回房,洗了一把脸,就跟另外几个女演员急急火火出去了。说是郊县一个歌舞厅开业,请她们去暖场,凌晨五点才结束,赶回来刚好上班。贺加贝在另外几个女演员那里也得到了证实。一整天排练,她们都是晕头转向的不入戏,一下场就打瞌睡。导演骂她们是被鬼缠住了。再骂,她们都在一起叽叽咕咕地笑。贺加贝听见,她们昨晚好像一人挣了一百块,而万大莲挣了二百。那阵儿一两百块可不是个小钱。她们好像商量着还要去。
只要弄清楚万大莲昨晚没在房间,贺加贝的心里就踏实了。至于廖俊卿进去怎么没出来,那只是吃了只死苍蝇的事。不过他严重感冒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五。毕竟是深秋,风把一蓬蓬冬青一次次刮趴下,又一次次刮起来,要不是妒火中烧,他可能早就冻得心凉如冰了。可直到万大莲出现,他都没觉得有多冷。就是气憋得受不了,心脑供血始终处于过激状态,眼睛也在吐火舌。一旦解除警报,他才发现这次病得不轻。吃不下一口,也喝不下一口,走路都得扶墙摸壁。他妈喊叫要打吊针,说只有吊针,才能把这么重的病扳过来。
他爹火烧天倒是冷静。贺加贝躺在床上说胡话,他还在对着镜子练他的“斗鸡眼”和“毛辫功”。火烧天头上寸草不生,长得奇险诡谲,是前抓金后抓银的形貌。所谓“前抓金”,就是额颅前倾如瓠瓢;“后抓银”,是后脑勺凸出似倭瓜。整个头型是南北随意强调,各顾各的自由突出。关键是在南北分界线上,又异军突起地棱起两道十分抢眼的骨骼线,最终把一颗脑袋,就结构成了可以直接用来讲物理、天体、数学的菱形。加之他嘴大、耳大、鼻子大,眼睛却小如绿豆,只要一出场,几乎啥动作、表情不用做,掌声、拍椅子板凳声就响成一片了。他要再把双耳上下耸几耸,两片大嘴左右错几错,绿豆眼睛来回睃几睃,立马,剧场顶盖就能被掌声掀翻。有那笑点低的,出出溜溜,就乐呵得肚子抽筋,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不敢再看他了。
可火烧天从来不笑,连生活中好像也不大会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笑话来,别人都笑得捶胸打背的,他还是那副“老苦瓜脸”不变色。单位集合开会,他的确没乱说乱动过,最多自个儿练练“斗鸡眼”,对着墙壁,咧咧“血盆大口”而已。可他待的地方,就老是出现骚动。尤其年轻人,特别爱朝他跟前钻。领导就觉得他不严肃,爱搞怪。正经场合,几乎也从来没表扬过他。有人还故意煽惑说,领导咋不见表扬你哩?他会淡淡地说:组织忙,咱就不烦劳了!人哪,其实多做些自我表扬是一样的。大家就笑得喷饭了。他在家里,也从不跟两个儿子开玩笑,更不跟老婆草环胡搭讪。他单独有间房,是专门用来练戏的。那些上台要用的特殊道具,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放在那儿,也不许任何人乱摸乱动。他老婆即使要打扫卫生,也都只把那间房的地面掠一掠。两个儿子的丑角戏,全是他教的。火烧天会定期让贺加贝、贺火炬进自己的房,给他们过几招:或是几个眼神,或是一段唱,或是几句道白,再就是讲丑角上台所需把握的特殊要领。兄弟俩初学丑,有了几个咧嘴扯耳的动作,就爱出去卖弄,屡屡被火烧天骂个狗血喷头。说这几下小儿科,就值得出门显摆了?那是杂耍,是猴戏,是卖大力丸的在暖场子勾扯人。火烧天对两个儿子有严格规定:既然唱丑,平常就不能嘻嘻哈哈。不嘻哈,别人都觉得你在嘻哈,再一嘻哈,就嫑想做人了,谁都想在你头上摸一把。尤其是他们父子仨,长得就跟克隆人似的,一起出行,见了没有不笑弯腰的。因此,火烧天平常也不跟儿子出去。即使在家里,气氛也是异常沉闷,沉闷得草环老要打开所有门窗,哪怕是听院子里的狗咬、蛐蛐叫。
草环张罗了半天,说要给贺加贝打吊瓶,加贝却死不去。她让火烧天劝劝,火烧天说:“劝啥?一整夜在大风地里吃炒面,能不伤风感冒。我看他脑子是让门缝夹了。”火烧天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练他的“毛辫功”。那是一根细溜溜的毛发辫子,用酒精胶粘在了后脑勺上。不知头皮使的啥力,辫子竟能一翘一翘地竖起来。
草环喊叫:“娃都快烧糊涂了,你还练烂毛辫子!”
“弄湿毛巾擦一擦,降降温就行了,没啥大毛病。看他以后还胡踅摸不。那都是你的菜?”
草环不明白地问:“你说啥?”
“说啥他自己知道。啥脚穿啥鞋,嫑胡思乱想,就啥都美美儿的。一胡思乱想,就啥都鬼鬼儿的。”
贺加贝爱上万大莲的事,火烧天早就看出了几分端倪。秦腔团人有句话说:别看火烧天是绿豆王八眼,可世上的事,还没有他看不明白的。儿子那点小九九,岂能逃过他的法眼。他也早明敲暗打过几次了。可爱情这玩意儿,一旦上道,又有谁能挣脱那种像是鬼魂附体般的魔咒呢。一个万大莲,几乎把一团的男人都搅得神魂颠倒了:这个说她像玛丽莲·梦露;那个说她像山口百惠;至于国内和港台明星,几乎哪个红,就说她像哪个。总之,就是脸盘盘长得“祸水”突出,害人不浅呗。老的少的都有些魂不守舍。一些领导看戏也跑得勤了;财政拨款也不像过去那么难了。看来一个漂亮女人,是真的能让世界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贺加贝去凑这热闹,实在是蚂蚁驮缸——自不量力。何况螳螂捕蝉黄雀还在后。昨晚贺加贝在冬青蓬里就近蹲守,更有上心上肝,又在他后边布景棚里加设暗哨的。还有人在对面南楼上架了高倍望远镜,整夜观察着“前沿阵地”的所有动静。万大莲倒是没逮住,贺加贝的蹲守,却比廖俊卿的笑话还整得生动传神、活灵活现。火烧天一早到团上集合,就听到了风声。他自己的绿豆眼,也观察到了各种嘲弄的神情。后来见贺加贝呕吐发烧,胡话连天,二儿子贺火炬,又进一步报告了外面听来的添盐加醋细节,他就决定,是得给贺加贝上一堂课了。
贺加贝吃了药,草环又物理降温,烧很快就退下来了。毕竟年轻,烧一退,就想出去走动,被火烧天叫住了。
火烧天关了小房门,单刀直入地说:“还想去蹲守,是吧?”
贺加贝愣住了。
火烧天:“丢人不?万大莲岂是你能夹进碗里的菜?你看操她心的有多少人?戏里老唱:金童配玉女,才子配佳人。你是金童?你是才子?也没拿镜子照照,人家能看上你个唱丑的?”
贺加贝不高兴了:“我也没想唱丑。”
火烧天说:“你就这样,还能唱啥?”
气得贺加贝就想说:我长这样难道是我的错?你也没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
“我老实跟你说,把万大莲的念想断了。老子是怕你折腾出大毛病来。”火烧天说着,还磕了磕桌子沿,“我唱了一辈子戏,知道这里边的套扯。太过漂亮的旦角,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不是她不想安生,是世道不让她安生。她就是守身如玉、固若金汤、有金刚不坏之身,也会被各种坚船利炮打得遍体鳞伤。更别说角儿身边,本来就会招惹一些死缠滥打的货色了。她一生只会把自己活成乱麻一团,没得选择的。你要安生,就得远离。何况万大莲把你朝眼里眨过一下吗?根本不可能的事,又何必上赶子动气,要死要活的。你看你妈,跟我过一辈子多美肖!多棱锃!妥妥帖帖、稳稳当当、全全和和的。都说你妈丑,漂亮能当饭吃?福在丑人边,懂不懂?你懂不懂!”他又敲了敲桌子。
说起他妈草环,贺加贝无法跟火烧天对答,那毕竟是他妈。可这个妈,真的是长得太过丑了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是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样想。可既然话赶到这了,贺加贝也在心里嘀咕:难道让儿子也再找个丑媳妇,两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还要早早分床过一辈子不成?
贺加贝小小的出门时,他妈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弟弟火炬,走到哪里,都老见有人发笑。他也不知笑啥。后来长大些才明白,是笑他们母子丑得“集体、协调、整单、生动传神”,这是团里一个老编剧的名言。老编剧还说:“贺家四口,把人间之丑算是一网打尽了。”他爹火烧天也不饶人,有一次看完老编剧写的新戏,轻轻拍着大腿说:“不容易,也是才华呀!一出戏,能把天下所有戏的毛病都一绳子捆来,烂柴火一样撂一舞台,哪跟哪儿都不沾,实在不易啊!不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伴唱还是写得不错的,很有文采、很见功力嘛!除此之外,好像可圈可点之处,还得拿放大镜再找找。兴许我眼睛小,一时没找见,对不起哦!”气得老编剧差点没吐出血来。
贺加贝之所以要上赶子地爱万大莲,也正是想对贺家的未来负点责任,把土壤好好改良一下。他相信跟万大莲合作,品种是会产生一种升级换代效果的。总不能再让自己的儿子,也长成他爷、他爹、他叔的模样吧。至于他妈草环,那就完全是个关中农村妇女的形象了。进城这么多年,她还保持着头上“戴帕帕”的习惯。陕西“八大怪”里,就有一怪是“帕帕头上戴”。那是农村灰尘大,旱原缺水,半月洗不起一次头的产物。现在,他妈竟然把帕帕当作一种装饰品了。在住满了红男绿女的剧团院子,顶出帕帕来,的确有点异类。贺加贝和贺火炬都极力反对过。但火烧天不这样看,他说你妈顶着帕帕,我才能找到演喜剧的感觉,要不然,跟关中戏窝子都活活脱节了。
火烧天给儿子上了半天课,贺加贝脑子里还是想的万大莲。那个美,要是弄不到手,还活啥呢活。
火烧天一拍桌子:“你在想啥?我说话你听见没?”
贺加贝咕叨了一声:“听着。”
火烧天:“从此刀割水洗,再别胡思乱想,知道不?想也是白想。谁想谁混账,谁想谁倒霉!”
贺加贝没吱声。
火烧天把粘在自己头上的“毛辫子”噌地拔下来,想粘到贺加贝光溜溜的后脑勺上去。
贺加贝头一歪:“我头晕。”
“练一下就不晕了。把那蹲坑守夜的闲工夫,用上一半,不定啥功夫都练上身了。”说着,他用毛笔蘸了些酒精胶,硬把小辫子粘在了贺加贝后脑勺上。
火烧天训示道:“关键是头皮要起作用,牙关也得用力。窍道在咬肌上,看我咋用力的。有人弄一根细丝线偷偷朝上拉,那是假的,是把戏。翘咱就要翘他个真辫子……”
火烧天的好多硬功,都是需要精气神高度集中,才能练习得有点名堂的绝活儿。贺加贝这阵儿心思全在万大莲身上,尤其是那个廖俊卿,为啥就能钻进她的房里,一整夜都不出来呢?这个不弄明白,再闹啥,他神情都是恍惚的。
火烧天照着儿子的菱形脑袋,啪啪给了两下:“瓜呆笨种,头顶粪桶。你走啥神?”
 
 
贺加贝跟弟弟贺火炬住一间房,总共不到十平米。开始弟兄俩睡一铺,自贺加贝长到十六岁,火烧天才让分成两张窄床的。其实火炬只比他小一岁,但练功要开窍些。他能翻两三个“小翻”的时候,火炬都能连住翻二十四个,还带“死人提”了。“小翻”是用腰肌力量,将身体快速向后扔甩、翻卷的基础跟头,而“死人提”,则是像尸体一样僵硬凌空后腾的更高难度技巧。贺加贝偷偷爱上万大莲时,火炬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他哥老守着万大莲和廖俊卿加班排戏,有时明显是偷偷摸摸、贼眉鼠眼的盯梢行为。那阵儿,火炬见天在三张桌子上,练丑角高难度“动作戏”《时迁盗甲》。他哥看着也在练,功夫却在退步,连三个“小翻”都翻得歪来扭去的,完全一心无二用。火炬早就听人糟蹋他哥,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好给他哥点破。结果,就闹出了“蹲坑守夜”的洋相。
这几天院子都传疯了,说连贺加贝都盯上万大莲了,意思是玩笑开得过大,就像蚂蚱跟草驴、老鼠跟大象恋爱了一样滑稽。走到哪里都是扑哧扑哧的笑声。他哥病得不轻,烧得嘴里一个劲说胡话:“你廖俊卿是大马猴钻了小姐绣房;是马文才入了祝英台的洞房……”他爹火烧天也不住地撅他哥:“社火耍进老坟园——你是走火入魔了!”他哥高烧退去,还真有些傻不拉唧的。爹让他练“翘毛辫”,不仅翘不起来,而且还把辫梢的几根马尾让烟烧了。气得他爹美美撸了他几耳光:“你还抽烟!”人是越撸越笨,最后他爹干脆把“毛辫”刺啦一扯,差点没扯下一块头皮来:“滚!”他哥就滚回房睡去了。
火炬是真的有些担心,怕他哥出啥岔子。剧团过去就出过这档事:两个人为争一个演《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的,一个硬是喝“敌敌畏”,药得死翘翘了。何况万大莲不是一两个人在争。有人说,光团内就有一二十个、二三十个甚至三四十个人在较劲。团外“胡盯”的,更是无法统计。他哥是注定争不过人家的。现在看来,最有可能的还是廖俊卿。都说廖长了副英俊坯子,又跟万演着爱情戏,早已是假戏真做了。可又有人说,连廖也没能得手。那廖一整晚上钻在万的房里,到底算咋回事?这不仅是他哥贺加贝之问,也是那一二十、二三十、三四十个男人之问,更是一团人之问。连贺火炬今天练《时迁盗甲》时,倒吊在半空中,脑子也突然闪出那个问号来:廖凭啥能钻进万的房里整整待一夜呢?因走神,他差点没从三张桌子上倒栽葱下来。
贺加贝都睡到半夜了,突然嗵地坐起来,眼睛直愣愣地对他说:“你都没听团里人说,廖到底在万的房里干啥住了一夜?万难道走时都不锁门?喂猫,猫能喂一整夜?见他娘的鬼绊了!”他哥既像是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也不好回答啥,就说:“哥,别想了,好好睡。”
贺加贝又唉声叹气地扑通倒下去了。
贺火炬觉得作为弟弟,有责任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还真能把他哥折磨死了。
第二天上班,他哥请假没去,他就扯长了耳朵,四处探听风声。
因为廖俊卿钻进万大莲房里睡一夜的事,这几天成了全团的焦点,很快,各种版本都出来了。
版本一(据说是廖俊卿自己说的):那天大莲急着要出去演出,让他去买点猪肝把猫喂一下。廖买回猪肝看猫吃食的时候,躺在那儿睡着了。排了一天戏,窝在哪儿都犯困。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廖想着他爸最近刚来,睡觉打呼噜,还是不规律间歇状态,像拉老风箱,半天扯不上气,他就干脆在万的房里睡到天亮才离开。
版本二(有关群众的呼声):廖进万的房时,万还没走,就是买猪肝喂猫,时间也足够把猫喂得饱饱的了。那么万离开后,廖有什么理由不出来?难道疲乏成这样了吗?这一问,语气还挺重的。
版本三(据说是万大莲自己说的):那天导演排戏严重拖堂。她本来是有足够时间自己买猪肝喂猫的,可等导演宣布休息时,出发去郊县的时间,已经过半个钟头了。她哀叹了一声:猫还没喂呢。一起排戏的廖就让她先走,说他去喂。万说了声谢谢,就回房擦了一把脸,换衣服走了。门的确是给廖留着。
面对这三个不同版本,也出现了三种不同的质疑声。
质疑一:万跟廖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连门都能给他留着?
立即有人释疑解惑:留门倒也没啥,都在一个院子上班,短时间出去一会儿,大多不锁门,嫌麻烦。再说,那年月房里也没啥值得偷的。丢,无非是一根葱、几瓣蒜的事。何况万的房在院子正中,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关键万又是“产量低得以百年做计算单位的美人坯子”,“贼眉鼠眼者众矣”,这都是团里编剧们展露出的比剧作更见才华的语言。何况万大莲平常到排练场排戏,不锁门也是常有的事。
质疑二:万为什么不给隔壁王妈交代,让她帮忙喂猫呢?王妈是万的老师,过去演小花旦,现在老了,演老旦,有时也客串一下“摇旦”。“摇旦”就是女丑,也叫“丑旦”“彩旦”“媒旦”,多以保媒拉纤著称。她跟万“好得能割头换颈”,连猫也是两家来回串着门地黏糊,万咋能让廖去喂呢?王妈解释:那晚她感冒,吃了头痛粉,早早睡了。
质疑三:廖在万房里到底干了一夜啥?说排戏累了,看猫吃食就睡着了,睡在啥地方?那时万的单身宿舍里就一张床,一个两斗条桌,一副洗脸盆架子,还有一把椅子,两个矮板凳。除此之外,再无可依靠之物。他不睡床,还能睡在哪里?这他妈就是让一二十个、二三十个、三四十个男人心里不舒服的地方。那床,最好是万一个人睡一辈子算了,其余男人谁也别想沾,沾上都是要背生疽、腰缠龙、头长疮、脚流脓的。何况廖在谈到这个重要情节时,一直是闪烁其词、欲盖弥彰,有时又是欲擒故纵,甚至有点得意洋洋的。
好在这事发生的第二天中午,一院子人都看见,万大莲把被褥、床单、枕套全都翻洗了一遍,并且一一晾晒在院子中间的长铁丝上。这对一院子的男人,倒是有了些许安慰。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贺火炬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详细汇报给他哥了。尤其是在听到万大莲把家里床上用品都洗了个遍时,贺加贝的体能突然有所恢复,并很快上班了。

 
《游龟山》马上要见观众了。自发生“加贝蹲坑守夜”事件,也有叫“俊卿客宿”事件后,排练场就热闹大了。戏里戏外,怪话连篇。贺加贝知道大多是笑话他的,就有些走神分心。连导演都话里有话地批评他说:“戏不见长进,连几句台词都记不住,干起闲事来,你的劲头倒是大得增了怂了。”排练场就哄地笑炸锅了。丑角戏需要十分松弛自如的表演感觉,一紧张,就没了半点效果。连跟着他的几个“家郎”和“赛虎犬”,都抱怨说:“加贝,你是还在坑里蹲着没出来?这是光天化日下的明抢,不是夜半三更的蹲守瞭望。”又是哄地一下炸堂了。
“蹲你妈的头哩蹲!”贺加贝恼羞成怒地把扮演“赛虎犬”的那货,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从此,排练场才安宁些。
最难堪的,是他再也不敢正面看万大莲一眼了。就连戏里调戏万大莲、强人硬下手的表情动作,也都是面红耳赤。四目难对,好像是正人君子与良家民女的嘘寒问路。剧情要求他色胆包天、气焰嚣张,他却偏是缠绵悱恻、羞羞惭惭。气得导演又喊叫:“你是湖广总督的公子啊!一个连皇帝老子都不知是何物的一方狂徒、色魔,懂不?看你那唧唧歪歪的样子,以为你是许仙,还准备跟白娘子演《路遇》《游湖》《借伞》《断桥》哩。下去,把戏搞明白了再上来!”
贺加贝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事他爹火烧天也知道了。一下班回去,老贺劈头盖脸就是几耳光:“你还在发晕是不是?演戏不进戏,你能干啥?你想干啥?我早说过,万大莲比你大两岁不说,那根本就不是你的菜。你几斤几两?拿筷子在人家碗里胡戳啥?你才十九哇,给你分这么大个角色容易吗?都是看你老子这张脸,才让你演了卢世宽,也算是反派二号人物了。看你那鸟样子,不吃凉粉了早早给人家腾板凳,还有B组C组卢世宽等着哩。”
他妈草环听到火烧天又在撅巴儿子,站在门口说:“声轻些,隔壁邻舍都能听见。”
火烧天一顿咆哮起来:“把人都丢到爪哇国了,还怕人听见?怕人听见就别去丢人败姓!”喊着,火烧天又把圪蹴在门背后的火炬也拾掇了一顿,“你哥脑壳让门缝夹了,你的也夹了?”
火炬有些反抗地:“我咋了?”
火烧天:“你咋了,一个《时迁盗甲》,练了小两年,还是见不了人?你一天在功场耗着干啥?”
火炬说:“你不是说,要演好《时迁盗甲》,得小磨三年嘛。”
火烧天更加来气地:“我说的磨,是你说的那个磨?你是磨你妈的X哩磨!”
贺加贝和贺火炬都看他妈的脸。
他妈懒得跟老贺招嘴地转身做饭去了。
火烧天一边用小刷子细细地刷着他那副特殊道具假牙,一边继续说:“唱戏也要看大势,懂不懂?大势看准了,咋唱咋得手,咋演咋红火。知道未来唱戏的大势是啥吗?丑!看懂没?那些港台明星的脸盘盘好是好,已经让人看腻歪了。万大莲、廖俊卿他们美不美?在全国舞台上,也是公认的一对俊美坯子,可你还能美得过电影、电视、录像碟里的那些‘时令菜’?迟早是要看疲软的。就像老吃人参燕窝,突然想吃几个歪瓜裂枣一样,丑星时代很快就要到来了!没看看春节晚会,都是谁吃香?谁丑谁沾光!别惦记着老想演啥子林冲、田玉川、梁山伯、贾宝玉的。你信不,再过三几年,他们想改行演花花公子卢世宽都来不及啦!”
贺加贝从来都不相信他爹所谓“预料大势”的本事。这一辈子就他留的笑话多。说当初他今天给“国军”唱,明天给“共军”唱,打没少挨,钱没多挣,问题都出在对大势的预料上。当然,主要怪他师父。可也有几次,师父是让他预料的。但凡他一预料,洋戳注定挨得更多,暴打也挨得更重。有一次,把他和师父的裤子都让“国军”扒了,双双倒吊在城门楼子上,还夸张地给他们裤裆绑了大红苕,粘了包谷须子,说是要让一县的人,都好好看看这两个耍丑的“哈怂货”。
今天他又预料大势,谁信?贺加贝鼻子哼哼了一下,但没敢出声。谁不知道剧团就是旦角、生角的天下。要吃饭,一窝旦!还没听说过,要喝酒,一窝丑的。丑角永远都是插科打诨、填空垫碗的料。几百本秦腔大路演出剧目,让丑唱主角的,也就十来出。唯一的好处,就是丑角在后台任何戏箱上都可以乱坐。包括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头帽箱,生、旦、净、丑,唯有丑可以把屁股随便撂上去。那是把丑角当了耍娃娃,没大没小、没高没低的意思,倒不像是要高看一眼。可火烧天这次信心百倍,反复要他们认清大势,并用了两个很时髦的词:抓住机遇、乘势而上!他还对他兄弟俩,做出了演出剧目方向上的适时重大调整。
火烧天郑重其事地说:“‘样板戏’时代结束后,以《逼上梁山》为代表的一批正剧,红火了很久。包括秦腔改编的《于无声处》《枫叶红了的时候》《天云山传奇》等,俱往矣!”老贺在说“俱往矣”时,还用了个领袖横扫一切的手势,“知道不?现在到了一个喜剧时代。人们需要轻松,需要喜兴,需要按摩,需要刺激……懂不懂?因此,火炬的《时迁盗甲》排练,可以暂告一段落。功夫不能丢,但戏得以‘热料’加‘冷彩’、外带一定绝活、能笑破观众肚皮为主。我给你们教几个喜剧段子:一个是《教学》;一个是《拾黄金》;一个是《杨三小》;还有一个《顶油灯》。《教学》《拾黄金》都是阎老先生的好戏。阎老先生是省上大剧院的名丑,门楼子高,但他跟我师父是同辈,路数不同而已。我师父是‘热料’足,阎先生是‘冷彩’多。一个嘻嘻哈哈,一个不苟言笑,可都能把观众整得前仰后翻、喊娘叫爹。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我师父在时,我还不敢拜阎先生,他们有门户之见。可我一直在偷偷学着阎先生的‘冷彩’,大学老师把这叫‘冷幽默’。阎先生去世时,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你对外可以称是我的弟子了!’说这话时,他身边围了一堆唱丑的。他们都想拜阎先生为师,可先生偏偏就只对我吐了口,还引来一地的嫉恨。秦腔地面上,唯有我火烧天是得到过两位丑角大师真传的。老子这一辈子也不准备收任何徒弟,就你俩宝货了!并且就这四五折戏,你们只要能学个七八成,哪怕五六成,大西北的舞台上,就有咱父子仨唱不完的戏,比他谁都红火,不信你们走着瞧!”
火烧天给墙上画了一个很大的饼,无论是贺加贝,还是贺火炬,都有些不大相信。要命的是,万大莲跟廖俊卿把《游龟山》演了一段时间后,还真睡到一块儿去了。这次不是贺加贝蹲的坑,而是扮“赛虎犬”那位老兄守的夜。保媒拉纤的,还正是老“摇旦”王妈。当消息广泛散布开来时,一院子男人,突然觉得像是活得没了半点滋味似的萎蔫下来。有些喝酒发疯的,竟然把排练场的窗玻璃都砸得一块不剩了。气得团长早上集合,嘴脸乌青的,把手在桌上都拍烂了,直追问是谁破坏了公共财产?有那哈怂说:“其实团座的气也正没哪儿撒呢。”这话谁听着,都觉得味味道道的话里有话。
贺加贝痛苦得跑到城墙根,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任眼泪哗哗地朝草坪上流淌。那眼泪,竟然把土里的蚯蚓都勾引出来,以为是行风作暴了。
“廖俊卿,我操你大爷!你那玩意儿再不烂成一包蛆,我都不姓贺——!”
一条游狗,正在护城河北边向南岸的狗联络感情,突然被贺加贝歇斯底里的喊声,吓得一个趔趄,跌进了稀泥逛荡的护城河里。
 
 
万大莲激怒了一院子的男人,唱戏立马少了众星捧月般的支持。在跟廖俊卿同居前,似乎好多人都满怀希望着。自打他俩“合卺”后,一切就不大对头了。唱戏人爱说戏词,偏把同居叫“合卺”。卺是瓠瓜剖开的两个瓢。没有人喜欢他俩把瓢合到一起的。自扮演“赛虎犬”的抓了个“合卺”现行,许多希望便在一夜之间都破灭了。从此,万和廖这两个“红火炭”,就像被大水漫灌过一样,渐渐跌入了舞台生涯的“黑洞”期。
万大莲、廖俊卿、贺加贝、贺火炬都是一班学生。万大莲招进来时十一岁,廖俊卿十五岁。而贺加贝那时才九岁,火炬八岁。按当时的招生简章,加贝和火炬是进不来的。可有火烧天的面子搁在那儿,加之那时弟兄俩经常上台演“狗娃”“吊罐”“牛蛋”之类的小角色,已显现出唱戏的天分了。秦腔历史上“八岁火”、“九岁红”的先例有的是。一对小丑“内部子弟”,就算混了进来。
万大莲是十六岁演“聊斋戏”火起来的。因为她长得特别漂亮,团上就连续给她量身打造了三部聊斋系列剧,她都演的是“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貌美心善狐仙。而廖俊卿扮的是懵懵懂懂、误打误撞、最后又甘愿“伴你万世轮回”的痴情小生。贺加贝不是演拆散鸳鸯的“秃驴”,就是扮破坏恩爱的“妖道”,再就是要喝人血的“蝎子精”。每每廖俊卿与万大莲爱情到高潮时,他便舞刀弄棒地扑上来搞破坏。万大莲为保护公子(廖俊卿)性命,却死死纠缠住他,魂灵附体,身形百变,还不停地在他身上“绞柱”“滚背”“展翅”“过山”。那段时间他可喜欢排戏了。一般情况,都是主演求着配演排。可他颠倒过来了,老是主动要求万大莲“再练一会儿”。他喜欢万大莲在他身上爬来滚去的感觉。虽然他很瘦弱,万大莲飞、扑、骑、扭上身,他的小腿晃悠得跟梯子快要倒了一样吓人。但巨大的意志力,使他每每还是扎稳了“底桩”,让万大莲一次次在他细得跟麻秆似的腿面上,还有“算盘珠子”一般脊骨凸显的窄背上,以及不堪重负得如踩上滚珠一般的瘦肩上,完成了“英姿飒爽”“智斗恶魔”的连环绝技。他最喜欢万大莲胸脯紧紧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借鬼力夜行”的动作。他能清晰体味到,从万大莲的骨盆、到小腹、再到胸脯的一切构造。虽然背着她,他得使出难以想象的苦力,有几次排练完,他甚至尿血了。但他没有声张,仍是喜欢她朝他身上“附体”,甚至可以称之为“暴虐”。万大莲胸前那两个紧揪而富有弹性的生命活体,每每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都挤扁了。他能感觉到变形的样子。尤其是她双腿架在他脖项上的“绕颈旋转”,更是让他千般痛苦,却万分受活。他跟万大莲之间是有一些人生秘密的。有一次,狐仙万大莲朝他脖子上骑的时候,嘣地挣出一股气体来,正打在他的后颈窝上。要不是铜器响,满排练场人都能听见。可这个秘密,一直只在他和万大莲之间独守着。那天万大莲从他身上下来,是给了他一个羞惭而又歉疚的红脸的。还有一次,万大莲由于上他脖子时,用力过猛,竟然连溺都挣了出来,滚烫了他一脖项。好在那天排练场只有他俩。万大莲当下羞得捂住脸,就跑回宿舍换裤子去了。他知道,其实万大莲做这些动作,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和力气的。他妈草环,为这事还有些不乐意,有一次到排练场看戏,见儿子被“当牛做马骑”,挣得脖子青筋暴多高,小腿直打闪,就给团长说:加贝还小,给人“扎底桩”,只怕挣坏了身子,将来个子都长不高。加贝还让他妈闭嘴,说这是搞艺术,她不懂。后来正式演出,万大莲一下爆红舞台,贺加贝很是为师姐高兴着。为了每晚“扎稳桩子”,让万大莲表演得更加出彩、风光,他甚至还偷偷去买了麻黄素,演出前加倍吃几片,以促使体能爆发,好让“底座”稳如泰山。
还有一件更不能说的事,就是万大莲从他身上绕颈旋转,做一个叫“过包”的动作下来时,需要他双手保护所带来的难堪。那时舞台上火把被妖狐吹灭,钢叉被鬼魅踢飞。他一手扶着万大莲的左肩,一手搂着万大莲的右腿。每每搂大腿的那只手,在黑暗中把位不准确,就搂在了万大莲的交裆处。一条薄薄的彩裤内,其实什么都被他搂得清清楚楚了。第一次他像被电击了一样,差点没把万大莲从背上撂下来。他绝对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他就得手癌死,他敢赌咒发誓。他试着尽量朝远处搂,但把位不准,又差点把万大莲摔下来。最准确的位置,就是万大莲右腿的大腿根部。他尽量朝那儿靠,朝那儿找,可总是没个准头。每每有所偏移,都让他千悔万恨,怕万大莲不高兴。他也想剁了自己的爪子,这只死爪子!烂爪子!臭爪子!流氓爪子!可万大莲从来没有为这事,给过他任何难看脸。有几次演出下来,他想是搂得太紧,手指勒得太深,怕招骂。可当领导慰问气喘吁吁的万大莲时,她还总要说一句:“加贝也很累!”他才稍感安生些。
他老以为,万大莲与他之间,是有一种默契的。可事实却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发展。直到廖俊卿公然酣睡在万氏卧榻上。
演了聊斋系列,万大莲就火得像冲天炮一样,一个劲地朝云端蹿。接着,团里又给她排了《白蛇传》《王宝钏》《游西湖》《女巡按》《玉堂春》《小白菜》《春草闯堂》《会阵招亲》《梁山伯与祝英台》。二十几岁,她就拿过三次国家大奖。这代表、那委员的,头上也摞了好几摞。总之,是要多红火有多红火了。与她一道领衔主演的男主角老是廖俊卿。《白蛇传》廖是许仙;《王宝钏》廖是薛平贵;《游西湖》廖是裴瑞卿;《玉堂春》廖是重恩重义的王景隆;《谢瑶环》廖是豪侠仗义的英雄袁华;《小白菜》他演的杨乃武;《会阵招亲》扮的杨宗保;《梁祝》不用说他是梁山伯。但见上戏,人家全整的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而他呢?在《白蛇传》里扮的“水怪”;在《王宝钏》里扮的“叫花子头”;《女巡按》里演的强抢民女的哈怂武洪;《玉堂春》里是“众嫖客甲”;但凡戏里有正经大丑,都是他爹火烧天上。他多数就是上台使个坏,或是干点强奸、偷盗、欺负弱小的勾当。然后就被打得腿断胳膊折,或一命呜呼后,被吩咐“抬下去喂狗”了事。他弟火炬更惨,老是跟在他屁股后边吆五喝六。正经差事捞不上,群丑甲乙丙丁,还老在“丙丁”位置上排着,挨黑打却是第一个上。死,都死得花样百出,极尽荒唐,总是引起掌声雷动,不沾半点同情哀伤。
贺加贝想,自己演些鬼怪、哈怂,只给人家做了几年“底桩”,闻了氮气,接了溲溺,臭手爪子摸了不该摸的地方,竟从十三四岁,暗恋到年方弱冠。而人家但见排戏演出,就眉来眼去,搂搂抱抱,要死要活,洞房花烛。人家不朝一块儿“合卺”、合瓢、合床,莫非还让“秃驴”“妖僧”“水怪”“卢世宽”“众嫖客甲”去合了不成?
再痛苦,日子还是得朝前过。贺加贝在城墙根的那棵老槐树上,双腿勾着一个枝丫,倒吊了半天,流了很多猫尿,最终还是缓过来了。本来他是割了一截拉大幕的绳子,准备在树杈上把脖项一挂算了。结果倒吊一番,有些清醒,就再没朝“吊死鬼”的方向前行。
现在看来,万跟廖是早好上了。他那晚蹲坑,可能反倒把窗户纸捅破,让人家干脆就汤把面下锅算了。
就在“赛虎犬”守候的那一夜过后三天,万大莲就去找团长要开结婚证。团长也并没吃惊,他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呢。他们一完婚,倒不失是一种较好的了结方式。都睡到一块儿了,团上还能有啥高妙的秘方解药?虽然没结婚就明目张胆睡到一起的也大有人在,可万大莲是主演,是团里重点培养对象,还是区上人大代表、市上政协委员、“八大巾帼风采人物”、“十大杰出青年”……反正能给的荣誉都给了,再给,就剩团长这顶不值钱的帽子了。虽然按照团里规定,演员必须晚婚晚育,尤其是主演。可万与廖已生米做成熟饭,团内外议论纷纷,上边领导也在过问细节:到底睡了没?团长咋撒这个谎?不让了结了,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屁股底下支蜡?团长嘭地就把公章盖了,盖得气鼓气胀、怒火满腔的。介绍信都被公章盖破损了大半圈。
也怪,从此后,万大莲便不火了。就连演聊斋戏,他的“秃驴”“妖僧”底座,也没有过去扎得稳当了。麻黄素他也懒得吃了。他的手,绝对不朝敏感地方抓,宁愿让她掉下来。这不是艺德问题,也不是配合不配合的问题,而是心中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律令:绝对不能再错“把位”了。他也不想再错抓了不该抓的地方,那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处所。一切美好都让廖俊卿破坏殆尽了。
跌到护城河里的游狗,磨叽了好长时间,到底还是与对岸的那条狗,鼓捣着链接在了一起。“赛虎犬”对那晚万大莲和廖俊卿的“合卺”,侦查结论也是:廖跟公狗一样,把万踅摸到半夜,房里才黑了灯。随后,有东西跌到地上,可能是手电筒。是的,那手电筒常年就放在万大莲枕边,装了三节电池,很长,很重。她既用来照明,也是用来防身的。这一晚,看来身是不用再防了……
“好好演丑。丑角的春天,马上就要到来了!”贺加贝耳旁突然回想起他爹的聒噪声。
他爹预判的是三年,结果还没到三年,春天就提前来临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2期)
[责任编辑  杨海蒂]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立即下单




50元任选5期(含快递费)
点击这里进入选购页面

  精彩回顾◤
·非虚构|姜耕玉:太阳湖(人民文学 2021-01)
·短篇小说|何存中:小黑小白(人民文学 2021-01)
·九〇后|蒋在:飞往温哥华[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1-01)
·诗歌|姜念光:明亮的时刻(人民文学 2021-01)
·诗歌|刘康:时间的瘦马(人民文学 2021-01)
·诗歌|梁书正:回答(人民文学 2021-01)
·报告文学|邢小俊:索洛湾答卷(人民文学 2021-01)
·短篇小说|凡一平:裁决(人民文学 2021-01)
·散文|杨献平:边关(人民文学 2021-01)
·长篇小说|陈继明:平安批(人民文学 2021-01)
·新时代纪事|朱斌峰:安徽绿[报告文学](人民文学 2020-12)
·散文|诗话:云雀与竖琴[邰筐](人民文学 2020-12)
·新浪潮|陈各:纯粹爱情批判[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0-12)
·《人民文学》2020年总目录
·中篇小说|王小王:欢聚一场(人民文学 2020-12)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