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雅凌

吴雅凌，生于一九七六年，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上海社科院教授，著有《黑暗中的女人》等。

唐  镇

我们三人走进林子，路开始在眼前摇晃。

领头的人俯身捡一根枯树干，如剑般握着前行。

这时我梦见的那枚青果在落满地的青果中。

身后的人呢喃一种咒语，有时我能听见。

我们走得真快，把全副身心用于走路这件事。

右边森林被隔断了，左边是喧嚣的公路，

我突然口渴，想念石榴籽噙在口中的滋味。

我看见树的影子叠印着迅速移动的灰云，

比云更深，天边那抹玫瑰色的指尖，

用意想不到的手法拨动一只蝉的神经。

那蝉尖叫起来。所有的蝉尖叫起来。

天地间有的求欢，有的思考衰老和死亡。

向木星发誓，蝉们是听不见自己的，

正如我们理不清经常受惊的心。

他们告诉我沙之中要堆起一座流金的城，

这事千真万确，发生在立秋的黄昏到半夜。

元  素

时间是一个游戏的小孩，

老头儿口吐一句偈，像是叹气。

月亮爬上以弗所的月神庙，

看热闹的人群不肯散。

有个大胆的追问是不是真的，

传说在隐退的山顶，有一天

那些天体摇摆着环绕他飞舞，

还颤抖出微渺的乐音让他听见了。

有盏枯油灯突地跃起星火，

拄上山的拐杖当场扎根做了树。

传说那件事过后他就病了。

体内积了太多他言说一辈子的水。

他让孩子们为他浑身盖满牛粪，

暴晒他。众人一阵哄笑。

有个经过的少女掩鼻也在笑，

倾斜的陶罐咧嘴滚了一地橄榄。

他不说话，怒目看向人群，然后哭了。

有人再问何时把波斯人赶出以弗所，

他一个劲地抽泣，老脸全是涕泪，

良久才嘟哝说战争证明诸神和人类。

他们又等了等，咒骂他语焉不详，

说哲学都怪他的残篇败给诗歌。

后来人散了，少女和陶罐回家了，

月亮躲进云里，他还是哭不停，

直到地上那团黑影子安静地靠近。

他等它们很多天了，如陷眠般，

那群将吃他的野狗口喷火的芬芳。

焦　典

焦典，一九九六年生，云南人，现于北京师范大学攻读“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研究生。

加减乘除

你要记得，毛呢用大针，纯棉用小针

一个灰色的加号

有一滴奶奶拇指的血

列宁装，十字针法，建造一块长方形窗子

爷爷离家去北京

说那里满城都在唱歌，一直唱到黄昏

你要记得，麻料会缩水，包边要定型

一个蓝色的减号

有一滴奶奶食指的血

牛仔马甲，袖子一拆

爸爸跟着一颗荔枝

偷偷溜到南方的口袋里

你要记得，螺丝往上，针距越密

一个红色的乘号

有一滴奶奶中指的血

花格子毛衫，缝一个口袋别钢笔

妈妈的笑声新鲜而洁净

是轮廓清晰的乐鼓声

没人记得如何踩动缝纫机的踏板

布料歪斜，纫线盘根错节

奶奶的眼睛某天突然暗下去

一个除号

再也没有指尖的血

开锁术

凡是你留下的，都是一些窄小的事物

比如卷边的刀刃，劈柴踩出的山路

或者是钻头，为寻找清水不停向下的钻头

完整的玉米也太浪费

去皮、磨碎，一粒米饭配一颗玉米[米查chá]子才像过日子的样儿

凡是你对我省略的，都是门锁尚未开启的时刻

下岗名单里，低头哀求的目光

或者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街上为了一两青菜争执

但你在黑暗狭窄的锁孔里不停摸索、测量

怀抱锁簧终会清脆弹开的信念

凡是你教给我的，都变成亮晶晶的词语

钥匙，黄铜的，或者一根细铁丝

我因此得以穿过一生的缝隙

开锁，开锁

门后广阔群山奔涌而至

挑选一个桃子的若干经验

1

一开始是线条

弧度必须饱满、圆润

以适应各种容器的形状

不能扎破任何一块画布，或者眼睛

最好看上去是无拘无束的曲线

但实际上百分之百符合非欧几何学

2

颜色需要好好练习，比如

少许的青，加一点点白

似整张脸不显得过于轻浮

红色应当是紧绷绷的，像少女

仿佛有任何断裂都会渗出泪水来

3

准备全景式无死角光源

避免桃子的阴影蔓延

避免艺术家的墨痕

阴影富含秘密

对于一个桃子来说

拥有秘密，是令人惧怕的事情

4

气味是一个池塘，鼻子

是前来饮水的肥胖老虎

远离散发浓烈香气的桃子

它膨胀的自我意识

会把你彻底淹没

在你抬起贪婪的胡须之前

5

桃子和你所知道的一切有关

夏桃肥美，秋桃清脆

四季皆可轻易食用

除了一种桃子

冬天彻夜下雪

它栖息在结冰的枝头

如一只黑鸟

仁　光

仁光，原名郑仁光，一九七八年生，浙江温州人，在《星星》《江南诗》等刊物发表诗歌若干。

父  亲

父亲是一个篾匠，后来成了翻砂工人。

他习惯把一种形状转变成另一种：

竹削成竹篾，铜熔成铜水。

一个越来越细小的造物主

已经从造物中退出。

清醒时昏睡，沉醉手机上

自动推送的新闻和消息，

相信这些没来由的善意。

他已记不清今朝去岁

有何不同，被造的世界

超出他的预料，新生的面孔和声音

太过频繁来不及应付。如果

从三十岁开始再活一次，

他只需要一只耳朵，听取

有用的部分，免得浪费。

他更喜欢观看，而无力购买。

市井生活的业务选手，不明白

从时空变换中索取差价。

他在屋后的一小块水泥地上，

围起泥土栽种丝瓜，修补少年时

被耽搁的农村记忆。没有长期朋友

也没有斗争到死的敌人。

只有一种变化让他安心，米和红曲

在锅中翻滚，沿长长的

管道变成微醺的液体。

那年带我去永强看中医，半路

我突然莫名恼怒，十七公里

要步行回家。我在机耕路上孤单跳跃，

父亲裹着尾气和尘土一声不吭跟随。

造物即恶，我的憎恨和他的原谅

无数次暗中交锋。他没有发怒，

使用火焰毁灭我的火焰。

一小时车程变成四小时碎步，

像追逐一个未完工的世界。

他的世代已痊愈，自信拥有

双重国籍，乡下牧师许诺给他

天上的黄金街道和碧玉城墙。

现在，他的每一天

都是对死亡的定时拜访，

一个迟到四十年的心脏支架

托举起一颗摇摇欲坠的星球。

这一天

这一天到来，被宽恕的光

推开铁卷门、玻璃门、木门

露出手机店、理发店、小餐馆

时间不计量毁灭，也不安排奔驰的命运

我们是码头、廊桥、祠堂

飞驰而过高铁身下的轨道

你明明是万物的种子

却长成有眼有鼻的模样

头上有意无意经过的云朵

下午三点被一半阴影带走的街道

冲床秒针一样落在

没有预备也永不会预备好的表盘上

没有曲意逢迎也不自行其是

这暗藏着的小小秩序

我渴望说出，更渴望对它进行修正

向  冬

十月，攀高的果子落在地上

秋的田野竭力而行

欲将自己拔出向冬的泥潭

树木行在林荫深处

如同一切仍旧茁壮

已死之物行在你的眼底

未来迟于我的看见

每一具肉身的炸药包

都用来填充无尽绵延的夜

手　格

手格，原名杨守铬，一九七六年生，浙江苍南人，出版有诗集《且听风吟》。

命  运

黑暗虚空中，一条闪着银光的

头发一般粗细的线条

或许可以命名为河流——

它实在太细小，小到不足以满足

一只蚂蚁的开怀畅饮——

它的划过使黑暗显得广袤

无垠又深重

我看到它时，就已经确定

这是属于我的生命的轨迹

当一位实习医生，一位小姑娘

告诉我检查的结果

我看到了它在异时空的无边厚重里

艰涩地流淌，它微弱的光芒

因为我刹那间的注视闪烁了一下

——我们彼此照见。用各自的

细小与卑微穿透世界的壁垒

失眠者

为什么在这里

黑暗静谧而悲伤

灯光是一位努力的歌手——

几小时后，黎明

会挥舞它的小鞭子

抽打着

悬浮在更大黑暗中的陀螺

像抽打更大的孤独——

当世界醒来

我不再为彻夜不睡

感到懊恼

冬  夜

最强的一波寒流南下

词语像炉火，人们围坐取暖

长久的沉默如水泥搅拌机里大块的石子

硌住钢铁的叶轮

北半球的冬天是个漫长的季节

岁月的长河里流淌的寒冷

缓缓地堆积出阴郁的天空之城

人们在夜色里啜饮酒精

时间像一团摇曳的白火在灼烧——

胃给予肉体的痛感

是文字和话语交汇出冰寒的泥石流

冲刷过毛细血管，在肌肤

和脸庞上，肆意地

淹没——在它涌动的河体中

没有幸运和怜悯

偶有愤怒的人离开酒席

穿过冰霜的红绿灯路口

在冬天的街头寻找归去的路径

一盏燃烧灵魂的灯

将在某个僻静的街角熄灭

像一个父亲

把燃烧的渣滓铺在柏油路上

把冬天的夜色压得更加沉实

年微漾

年微漾，原名郑龙腾，一九八八年生，福建省仙游县龙坂村人，现居福州。

滨海之晨

多年后，是否还会记起

某个北中国的清晨，喷泉扶正了

惺忪的阳光。在音乐声中

灵魂回到宿主，雪白的水花

源源倒出七彩的虹霓

一种永恒令人敬畏：云朵守着白

树叶守着绿，一座宫殿用低沉的屋檐

守着竹简的灰烬。时光随手丢弃的

背影，落在相机里，小剂量的美

安抚着人们在尘世间多病的肉身

夜宿五台山

砍下一个人的脚，不如藏起他的路

令他无处可去，只好就地安居

这山间处处是道场，马儿仰头吃败叶

獐子俯身啃衰草，五百年前修塔的匠

灯下重刊经文的僧。世上时日无不

风起云涌，最大的智慧是两两相对

而又互为静止。星辰照耀菩萨顶

的士司机加价未果，淡季里奶娃的

旅店老板娘，和下楼添煤的北方男人

一家佛器店早早锁了门，一个小和尚

蹲在公路边，他的鞋里进了沙子但沙子

始终倒不出——沙子就是他的俗姓

那天夜里无比寒冷。翌日清晨

地上落满了大雪，一些脚印清晰可见

哦，已经有人走在了我们的前面

尚有漂泊如你我

单身的母亲抱着女儿，站在路边

她询问每一辆

过路的车，是否途经福清监狱

从这里一路往北

尚有近百公里，山避让着海

清晨避让着黄昏

人群以罪身，避让原应欢聚的时辰

他们本该是两只猫

在风中扬弃毛发

像她轻唤他时，他的笔画支离破碎

而她以崭新的秩序

重构浪子的灵魂。他们本该深深依偎

根植于对方的身体

把彼此当成故土

与恩典，每当夜晚将群星

接回祖国

芦苇钉住籍贯，在晃动的水中

[责任编辑  刘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