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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谈衍良:疼痛课(短篇)

谈衍良 人民文学 2019-08-04
疼痛课(短篇节选)

谈衍良

人民文学 2018年11期



肖伟峰坐在靠背椅子上,赤红色的射线瀑布海啸般涌进他的眼里。粗的玻璃管、细的玻璃管,玻璃管里装着的硅片,也许只是陶瓷片,被电炉烧红的一切。靠背椅子只到肖伟峰脊骨的一半高。一半高已经绰绰有余了,肖伟峰放肆地跷着二郎腿,扫一眼温度计,一千二百八十摄氏度。

如果超过一千四百度就要报警,着了火、闻到奇怪的气味、玻璃管摔碎当然也一样是报警,打破手边的红玻璃,按下红按钮,满世界的警报全都响起来。肖伟峰不只是一个报警员,平均每三天一次,他要打开炉门,用钩子或者铲子扒拉出玻璃管里的硅片或者陶瓷片,然后把炉门关上。

这显然是个无聊的工作,但肖伟峰刚从清洗池车间转来两个礼拜。他的前任,一个秃顶老男人,两个礼拜零一天前,在方凳上跷二郎腿,跷得椅子都翻了,额头磕在电炉上。肖伟峰听说那老男人的额头上缝了八针还是十八针。工厂里所有的方凳都换成了靠背椅子,放肆跷二郎腿的机会却留给了肖伟峰。

额头上缝针!肖伟峰活了四十年,少说也跷了三十年的二郎腿,和铁皮装置一起工作了二十年,但肖伟峰可不知道缝针是个什么感受。

肖伟峰验过血,验血是要把针插进皮肤里的。但肖伟峰上一次验血还是中学时候,痛或者不痛,长痛还是短痛,他全都忘了,也全都没法想象。

肖伟峰绝没想要试着扎自己,但他想从车间里找出一根针。肖伟峰一蹬脚,靠背椅子的两条前腿腾空而起,右脚紧贴着右前椅腿,左脚脚尖点地,重心左倾,再左倾,第三条椅腿也终于离开了地面。肖伟峰开始和椅子一起旋转,人们都说他长得像个椅子,又长又方肚子又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更擅长玩弄椅子。

左转九十度,白色的墙;左转一百八十度,黄色的门;左转二百七十度,透明的玻璃窗,连条窗帘也没有,更不用提针或者尖刺。

左转三百六十度,他听见敲门的声音。刘主任是唯一一个进烧结车间还会敲门的人。肖伟峰一下泄了全身的力气,靠背椅子稳当地立回地上:“嗯,一千二百五十摄氏度,蛮好的,蛮好的。”

刘主任没有像往常一样表扬肖伟峰工作认真。刘主任说:“你老婆从楼梯上摔下去,送到医院缝针了。”


肖伟峰赶到医院的时候,刘彩霞的嘴角已经缝上了两针。刘彩霞是个翘嘴唇,肖伟峰喜欢翘嘴唇。缝完针的嘴没见得有多少变化,也许向左偏移了几毫米,至少肖伟峰没看出来,翘嘴唇到底还是翘嘴唇。

肖伟峰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刘彩霞,她的下巴内侧长着一颗痣,深褐色,在日光灯下油光锃亮,痣的边上是一个刀口,很浅,但很宽,泛着富有层次感的肉红。

肖伟峰说:“这么快就好了,你还觉得痛吗?”

刘彩霞抿着嘴,眉头和嘴唇一起拧成一团:“你大惊小怪什么,就缝了两针。”

“就缝了两针!真是,观音菩萨保佑,就缝了两针。”肖伟峰本想接着问她疼痛的程度,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这样一个钢铁般的女人。钢针从来都是缝衣服的时候才用到的,冰凉,坚硬,不可妥协,钢针所向,必有一伤。从刘彩霞的神色看来,受伤的一方一定是钢针。

刘彩霞咧着嘴,歪着脖子,照着肖伟峰招手:“你回去把饭烧好才叫菩萨保佑了。面孔哭丧成这个样子,缝针的又不是你。”

肖伟峰不是一个钢铁般的男人,但他也许,总有一天,也会面临——“晚饭,油煎带鱼要吃吗,我去买油煎带鱼。”


肖伟峰三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听闻这世上有给人缝针一说。肖伟峰是不会补衣服的,但他知道,缝针就是把两块布连接在一起。肖伟峰人生中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开头写着一句,“他的整个身体瘫软在沙发上,像块破抹布”,肖伟峰也就读过这一眼小说,小说总是不合道理,人没法像一块破抹布。

那一年,肖伟峰的儿子六岁,他的幼儿园同学额头撞在栏杆上,去医院缝了六针。肖伟峰想:那一定就像块破抹布一样。

缝针可算得一件大事了,肖伟峰问趴在桌前闪烁着眼的儿子:“你怎么知道他缝了六针?”

儿子说:“李昊然自己跟我们讲的,缝了六针!”并且夸张地举了一个“六”的手势,大拇指和小拇指,这姿势显然也不是肖伟峰教给他的。

儿子说:“李昊然教我们的,这个就是六。”

“李昊然刚缝好针,精神就那么好?”

这似乎不算一件稀奇事,小孩儿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肖伟峰把饭碗推到儿子手边,“那你要当心别撞到栏杆上面。缝六针,吃不消的。”

如果儿子不像他,而是像他的母亲,他也许能吃得消,但即使凭他妈的粗皮老肉,到底也只是扛住了两针。肖伟峰提着油煎带鱼回到屋里,喊:“要先吃两块带鱼吗?”

“等我这张卷子做完。”

肖伟峰的儿子已经十四岁了,但他还没有缝过针。他不像肖伟峰那样钟情于斗鸡、足球、篮球,不像那些在水泥地上奔跑、摔倒、皮肤破裂的孩子。他也不像刘彩霞那样脚步扑朔,没有坐在椅子上转圈的陋习。他在做试卷,没人能一边转圈一边做试卷。

肖伟峰把带鱼倒进盘里,把饭盛进碗里。刘彩霞和儿子总是说:“油煎带鱼是最好的下饭菜。”

带鱼是油的、咸的,但肖伟峰始终认为鱼不能下饭。他把青菜倒扣进油锅,水油爆裂声呼啸着,溅落到他的手背上。白色的鱼刺,白色的饭粒。油滴很烫,但鱼刺的锋利也不容小觑。


肖伟峰望着烧红的玻璃管们。

一千二百七十六摄氏度。

肖伟峰每两天做一次饭,刘彩霞受伤的时候则是每天一次。热油,热锅,油在三百多摄氏度就会沸腾,不锈钢的熔点也不过一千三百摄氏度。肖伟峰想,他的儿子终其一生也用不着触碰如此高温,他会做试卷。

这是一件好事。煮汤圆的水曾经烫伤过肖伟峰的母亲,伤疤在她的小臂上存在了三十年。肖伟峰从来就不爱吃汤圆,肖伟峰的全家人都不爱吃汤圆,所以这伤疤来得太不值得了。

一个红色的伤疤,月牙形,附着黄色的脓疮,像是呛在喉咙口的一团痰。来自热水,一百摄氏度。

粉色、绯红、天妇罗面糊的黄色、浓痰似的黄色、泥土的黄色、油煎带鱼的黄色、焦黑。

一千二百摄氏度,焦黑。

从生命到死亡,成为食物,再成为废物。

一千二百摄氏度,即是废物。也许在今天,肖伟峰的一条胳膊就会成为废物。

肖伟峰打开了石英玻璃门,他感受到热气,或许只是皮肤看见赤红的射线而提前做出了响应。他不会愚蠢到用身体尝试只是望着就能够刺伤视网膜的高温,他听见脚步声,但这整个工厂里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愚蠢的人。

中正的声音——肖伟峰的儿子二十岁的时候就应该拥有这样的脚步声,以及这样的嗓音。他说:“我记号已经做好了,后天这个时候来拿。”

肖伟峰放任玻璃门敞开着,回头看见一个平凡的年轻人。穿白大褂的实验员手里捧着金属色的圆盘,与肖伟峰的深蓝色工作服显然不同阶级。肖伟峰看不出这四个圆盘与玻璃管里的千百个有任何区别,他说“行,我帮你放进去。”

肖伟峰望着支撑圆盘的玻璃架,望着托起玻璃架子的实验员的双手。他的手背很白,右手的食指却是黑的。肖伟峰感受着热流涌上自己的背脊,他没有抬起手,也没有迈出脚步,肖伟峰看着实验员的微笑从平淡变得麻木。年轻人说:“这几片都是切割的时候摔坏的,我们就拿它们做一下测试。”

肖伟峰想问“测试是测试些什么”,就像他想从刘彩霞那儿理解缝针时的煎熬,想从儿子那儿知道李昊然受伤时的表情,想从母亲那儿体会被热水烫伤时的触觉爆炸感。但摔坏的东西大多是不便于问的。

肖伟峰说“好”,从实验员手里接过玻璃架,他本想不经意似的撞击他黑色的食指指甲盖,但他击中的是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有些突兀,但肖伟峰依照预定说出“不好意思,你的手指甲怎么了?”

实验员说:“被门夹的,小时候。”

肖伟峰注视着年轻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并且没有闪烁。肖伟峰觉得后背上有些烫了,眉头皱得恰到好处。


肖伟峰能够成为一个坐着看温度计的工人的理由有很多。比如他的前任磕伤了脑袋,比如门捷列夫发现了元素周期表,又比如肖伟峰知道门捷列夫的名字——这说明他不是一个无知的人,说明他是一个上进的工人。

肖伟峰已经为自己的躯体安全付出了努力,但这不够,他的背脊仍然处在灼烧的边缘,他的手指也许不会被切断,但依然会日渐变得焦黑,被熏制熟成。

他的前任是工伤,因而白白赚了三万五千八百块钱,而被低温烘烤着的肖伟峰——与被高温烘烤着的硅片们一样,甚至比不上区区破损者,它们的一生了无痕迹,甚至没能成为测试记录中的数据。

肖伟峰的儿子曾经看过一个武打动画片。穿着盔甲的男人被打翻在地,面颊蒙灰、手臂渗血,恬不知耻地说:“伤痕是男人的荣耀。”听见这句话的肖伟峰回过头去看他的儿子,他没有皱眉头、没有微笑、目不斜视。肖伟峰相信他的儿子和他一样,怯于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伤痕。

肖伟峰还是没再买过这一套动画片。肖伟峰旋转着椅子回忆动画片的名字,他也许应该让儿子看完它的结局。不知疼痛为何物的肖伟峰脱离这个世界太久了。

六岁,肖伟峰的堂弟肖新华脑袋在石地板上磕出一个血色的疤,擂鼓级别的响声,嘶哑的哭声。肖伟峰听见了。

八岁,肖伟峰的同学李劲才的下颌被足球击中,牙齿与血一起从嘴里往外落,一个、两个、两个半。肖伟峰看见了。

十岁,肖伟峰的同桌吴国林被自行车撞翻在地,手臂在石膏里装了三个月,吴国林占领了课桌的三分之二。肖伟峰无话可说。

十一岁,苗晓花的眼睛被人用铅笔戳了。肖伟峰没敢看。

十三岁,鲁迎新的手臂被她的追求者割了一道大口子。手臂上的一道大口子,验血针孔的三百六十倍大——肖伟峰甚至没有敢想下去。

肖伟峰的儿子已经十四岁了。


肖伟峰一路从厂房想到厨房,他的父亲说“不吃痛就不知道教训”,肖伟峰用自己的人生否定了他。他得到了最优解,他的儿子将会同意他的结论。他的儿子依然在写试卷,或者偶尔开个小差,那就意味着同意。

厨房里,油锅已经开始响起爆裂声。肖伟峰说:“你昨天才刚伤到,今天就不要碰油锅。”刘彩霞说:“我伤到嘴唇,你还能让我不吃饭吗?”

飞散的油珠在刘彩霞的臂膀上染出高温的光泽,刘彩霞偶尔说一句“哎哟”,大多时候是不出声的。刘彩霞显然没从疼痛中学到教训,她只是把自己变得不再疼痛。肖伟峰把刘彩霞拽到自己身后,抢过锅铲和铁锅的把手。油珠落在肖伟峰的手臂上,刺痛,但的确并不很痛。

刘彩霞说:“你怎么突然那么粗暴了?”

肖伟峰说:“你去外面坐着吧——先把饭盛出来。”

肖伟峰想起母亲手臂上的月牙形伤疤,像是包青天额头上的月亮,象征着某种高洁或是正义。

肖伟峰把干煸肉丝倒进盘子,顺便卸下手臂上不算太高的高温,他喊:“肖安逸,饭好了。”

肖伟峰把一盘青椒肉丝端上饭桌,刘彩霞张开她缝过针的嘴唇喊:“来吃饭吧。”

肖安逸打开房门,“今天的卷子太难了,一个计算题有十几个步骤。”题目难到肖安逸的右眼皮都有些肿了。肖伟峰说:“你要早点睡觉,少做点题目又不要紧。”

肖安逸把两根青椒一根肉丝和饭一起含进嘴里,“那也没办法,卷子总归要做掉的。”

刘彩霞说:“你应该表扬人家认真读书,悬梁刺股。”

肖伟峰的右手捶在桌面上,用把碗碟都震动的力气。他看见自己手臂上灼伤的红点,一个与疼痛无关的伤痕,肖伟峰说:“悬梁刺股就不要了。”他看见刘彩霞的嘴唇,想起实验员的手指,那是一个气派而优雅的实验员。


肖伟峰的父亲得糖尿病已经五年了。他每天要测两次血糖,用一颗针头扎破皮肤,提取血液。他已经用了两盒针头,也就是一百二十针。肖伟峰的床头柜里还替他备着一盒,六十针。

刘彩霞的父亲去世前每天都要打一瓶点滴。左手背上的血脉、右手背上的血脉,然后是手指,关节的缝隙,每一个血管的入口都被贯穿、愈合、贯穿。

椅子旋转、旋转,肖伟峰的手里把玩着血糖仪附赠的针尖。肖伟峰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糖尿病患者,总有一天也要承受无穷无尽的刺痛。肖伟峰宁可放弃治疗,任由血糖升高——但病痛依然是疼痛,由内而外,让人无路可退。

肖伟峰凝视着指间的针尖,微小的、可以融入空气与水泥地板之中的针尖正瞄准着肖伟峰的眉心。

肖伟峰突然紧闭双眼,拧紧眉头,把针尖往垃圾桶的方向丢。肖伟峰听见针尖与地面撞击的清脆声响,而不是塑料袋的摩擦声。但肖伟峰只是旋转着椅子,任由针尖埋藏在地板缝之间。

肖伟峰听见脚步声——昨天的实验员还没有到来取样品的日子,因此他没有说“当心”,而是停止了椅子的转动。一千一百七十八摄氏度,敲门声也没有响起。

肖伟峰再一次抬起椅腿,他突然觉得后颈一凉,椅腿猛地回落,肖伟峰用体重把整个靠背椅子压在水泥地面上。肖伟峰抚摸自己的后脖颈,又抚摸右手和左手的外手肘,那儿没有插着一根针。

今天没有,不代表明天没有。肖伟峰迟早有一天也会和他的前任一样——他的前任已经回到了工厂,做仓库管理员。

人固有一死。疼痛的生老病死。肖安逸一出生就知道哭,还没有人打他屁股就号啕大哭。

肖伟峰知道有一本书叫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每日目睹的灼热比钢铁更精致,也更残酷。无非就是经历磨难,方抵彼岸,小说总爱说这些过时的道理。


“但过时的道理总也是道理”——肖伟峰对肖安逸说。

肖安逸抬起埋在饭碗里的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肖伟峰。肖伟峰不了解肖安逸正在思考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从没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肖伟峰想说的是,必须尝受过一次真正的疼痛,才能够变得勇敢、坚韧。但肖伟峰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疼痛,他相信肖安逸不会敢于让自己感受疼痛,正如四十年来的肖伟峰一样。

肖伟峰看见肖安逸清澈的双眼,看见肖安逸光洁的皮肤——他宁可为肖安逸承受他一生中所有的疼痛,但他的决心毫无意义。肖伟峰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疼痛,也没有习得痛觉传递的魔法。

肖安逸的模拟考试又进步了四个名次,他能够考上重点高中。肖安逸回到他的房间,攻克的也只能是他眼前的难关。

肖伟峰把肖安逸的饭碗丢进水池,刘彩霞的嘴还没完全康复,饭还没有吃完。肖伟峰说:“缝针到底是个什么感觉?我觉得真是吓人的,一根针扎到肉里去。”

刘彩霞说:“缝针不算什么的。生孩子的时候才是真的痛。”

“那还有被刀砍了的时候,摔骨折的时候,都比不上生孩子痛吗?”

“我又没被刀砍过,你管这种事情干吗?”

[责任编辑  马天牧]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当期《人民文学》)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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