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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年5期裘山山小说《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及创作谈

裘山山 人民文学 2019-04-05

档案裘山山QIU SHANSHAN


裘山山,祖籍浙江,现居成都。一九七六年入伍。一九八三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成都军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一九八四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创作小说和散文。已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开花》、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多项奖励。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


举着生命的旗帜去寻找

裘山山


曹德万这个老人在我心里已经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为世界上有这样的老人而欣欣然。所以我写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想法,只是想把这份欢喜分享出来。

在人们的感觉里,爱情好像是年轻人的事,年轻人怎么去爱,怎么爱得疯狂都是应该的。其实爱情关乎人性,是人性的一部分。所以一个人只要活着,爱情就有可能发生。只是因为年龄的不同(当然也包括性格及文化素养等各种不同),所表达的方式不同,所遭遇的情境也就不同。越是年长的人爱情越加不易:既不易产生,也不易被理解接受。于是一旦发生,便有了几分戏剧性。

我一直以为,一个小说家应该具有透视能力,当你看到一个老头时,应该同时看到他是个少年,是个青年,是个壮年。他是重叠在一起向你走来的。他不是天生的老头,他的所有情感和行为是一生的延续,而不是进入老年后上帝另行配置的。

曹德万每天出门去找爱情的行为,或者说,他固执地要去找爱情的那股心劲儿,其实是涵盖了他一生的愿望、一生的遗憾、一生的倔强,而不是满了八十岁后的突发事件。所以我想强调说,曹德万的爱情不是老人的爱情,而是人的爱情(就好像曹德万对锦旗上的“老英雄”不满,希望只写“英雄”一样)。只是因为他的年迈,他的爱情就有了不一样的遭遇,在他人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定义。

关于爱的意义,从古至今,人们已经讨论得很多了。但关于爱的行为,却讨论得很少。在我看来,爱的行为通常已体现了意义。曹德万每天出门去找爱情,这个行为就是意义本身。他心心念念地要以自己的标准去找一个女人一起过日子,尽管他的标准有点梦幻(只因梦见了一个“短头发,大眼睛,个子不高,穿了件红色灯草绒,说话细声细气的,一身干干净净的”女人),但那就是他最真实的爱,他渴望的爱。他是举着他的生命旗帜去寻找的,他在寻找过程中已经获得了爱,这爱照亮了他的生命,也照亮了我们。

坦率地说,女友人第一次跟我讲起这个老头时,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感到很欢乐。欢乐之后略略有些酸楚,再后来,我产生了敬意。对,就是敬意。我敬佩和尊重曹德万这样的人。

最后顺便说一下,我让故事发生在四川,把曹德万设置成四川老头,用了不少四川方言。除了我对四川比较熟悉之外,四川人的幽默豁达,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五·一二”即将来临,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十年了,我总是忘不了在灾区见到的一双双默默承受着灾难的眼睛,有忍耐,有坚毅,也有乐观和豁达。



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短篇节选)

裘山山


人民文学 2018年5期


魏昊宇被派去采访曹德万的时候,有点儿不情愿,一个老头做好人好事能有什么写头?他正在埋头做自己的公号,短文加漫画,从昨天折腾到现在还没搞定。他的公号开了一个月了,已经吸粉两千多,让他很是兴奋。这一篇他打算图文并茂地聊聊最近的热点“佛系”。一听到好人好事,立马感觉退回到古代去了。但他没有理由拒绝主任,报社工作是他的饭碗。主任见他不起劲儿,强调说,那老头儿八十了,都住养老院了,还下河救人,绝对有亮点。嗯嗯。魏昊宇应付道。主任又说,最近咱社会版挨了批,必须来一个满满正能量的文章挽回一下。你是快手,赶紧去采访,最好明天能交稿。

魏昊宇只好动身。起身时忽然想到爷爷,爷爷也提出过去养老院的事,奶奶去世后他感觉很孤单,又不愿意和他们一起住。这次就算帮爷爷考察一下吧。当然,细想一下,一个养老院的八十岁的老头下河救人,也还是有看点的。虽然现在上八十的不稀罕了,但能下河救人非同一般。要是爷爷的话,能打110就不错了。

魏昊宇背上他那个脏乎乎的背囊出门,又抓了顶帽子戴上。头发几天没洗了,乱蓬蓬的。每天过着不分昼夜的日子,哪有时间打理自己。他从手机上查了一下养老院地址,在市郊一个镇上,有十几公里路。魏昊宇开动了自己的马自达,上车后摁下蓝牙,开始往老头所在的养老院打电话。

养老院的院长叫赵志云,居然是个女的,听声音五十来岁。听说魏昊宇要采访曹德万,不是很热情。怎么回事?一般单位领导都求着记者去采访呢。魏昊宇连忙说,我们晚报早就想写写咱们养老院了,听说咱们一直是先进单位,现在出了这样一位老英雄,更说明咱养老院具有良好的精神状态。

魏昊宇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脸都笑烂了。当了三年记者,他已经练出来了。既然要写,就得迅速进入状态。

赵院长的语气马上热情起来:那是,我们康怡养老院一直都很有活力,大部分老人都每天锻炼身体,参加各种文体活动,加上我们的伙食开得好,荤素搭配得当,每天还配有水果和酸奶,保证了营养均衡,所以老人们……

魏昊宇故作惊讶地打断了她:真的吗?每天都有水果酸奶?比我吃的还好嘛。那曹德万肯定胃口很好吧,不然八十了还能下河救人?

赵院长纠正说,是八十四岁,今年三月满的。他这人天天走路,身体好,河边长大的,会水。

魏昊宇暗暗惊叹,八十四岁?比爷爷还大七岁。魏昊宇继续问:他救了人回来没声张吧?是怎么被你们知道的?

赵院长哼了一声:他还能不声张?满院子嚷嚷,生怕人家不知道。

魏昊宇笑了:那你猛烈表扬他了?

我们哪能他说什么都信呀?赵院长撇嘴的样子浮现在魏昊宇眼前:他还说国家领导人接见过他呢。他说领导老远就伸手过来说,老曹啊,好久不见,真想你啊。

魏昊宇笑出了声:他喜欢吹牛?

赵院长说,吹牛吹马吹骡子,没个正经。人家要他拿合影照片出来看,他说那是梦里的事情,没照片。所以我怕他又说是在梦里救人。

后来呢?魏昊宇有些着急,千万别是假新闻。

赵院长说,后来是被救的小孩儿家长来了,我们才信的。那小孩儿的爷爷奶奶专门来感谢他,送了两大包奶粉和两大包麦片。曹德万说他不要东西,“我啥营养也不缺,你们自己拿回去吃,你们给我做面锦旗就可以了。”孩子的爷爷奶奶就真去做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老英雄见义勇为”。他还是不满意,说干吗要加个老?英雄见义勇为就可以了嘛。

魏昊宇哈哈地大笑起来,说这个老头太有意思了。

赵院长说,你应该叫曹爷爷。

对对。曹爷爷真有意思。不过他一个人跑河边去干吗?

他每天都要出门,到处跑。从公交车站到养老院要从河边过。

每天出门到处跑?为了锻炼身体?

赵院长忽然不耐烦地说,我还有事,你来了自己慢慢了解吧。

魏昊宇说,好的好的,谢谢您。我现在马上过来,请您转告曹爷爷,我要采访他,好好为他写一篇报道,登在咱们晚报上。

魏昊宇挂了电话。主任肯定想不到,他让自己采访的英雄,是个神叨叨的老头。每天出门到处跑,还吹嘘自己跟国家领导人合影,难不成有点儿老年痴呆了?阿尔茨海默症?不会的,如果是,赵院长肯定不会让他待在养老院。阿尔茨海默症可不是单纯犯糊涂,那是大病,需要住院治疗的。再说,真的是老年痴呆跑出去就找不回来了。他们报社经常接到求救电话,说家里老人走丢了。

他肯定不是有病,无非就是个喜欢搞笑的老头。魏昊宇猜测,应该是个性格活跃、身体健康、喜欢说笑的“阳光老人”,见义勇为救了个孩子。魏昊宇想,等会儿见了面,再补充点儿当时救人的细节,再吹捧两句养老院,就OK了。保证老板满意。

如果没有导航软件,魏昊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片庄稼地里找到养老院。这也太偏僻了。既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地铁,更不可能打到出租车。养老院的老人靠什么交通工具出门呢?难道有班车?或者,他们根本不出门?

幸好墙头上立着很大的招牌,康怡养老院,每个字两米见方,让他确定到达目的地了。不可否认,空气很好,还能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田野里是秋天的景象,立着疲惫不堪的玉米秆。路两边的树叶也黄了,像老人白了头发。也许,养老就是要在这种偏僻安静的地方。

养老院的大门关着,左侧开了一扇小门。魏昊宇敲门,一个穿迷彩服的老头探头出来问,找哪个?魏昊宇说,曹德万。他马上关门说,他不在。魏昊宇顶住门不让他关,解释说,我跟赵院长联系过,她同意我来的。迷彩服迟疑了一下,不情愿地打开门让魏昊宇进去。

魏昊宇原以为,他来采访会受到养老院的热情欢迎,不料是这般情景。院长不热情,守门的也不热情。他问迷彩服,曹德万不知道我要来采访吗?迷彩服哼了一声:一大早就出去了,夹起那个锦旗,不得了了。魏昊宇暗自思忖,难不成这个曹德万人缘不好?

魏昊宇从没到过养老院,脑海里养老院场景,就是电影《桃姐》里的样子,拥挤、逼仄、压抑、乱麻麻,毫无生机。但这家养老院竟然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东南西北各一排房子,南边是三层楼,其他三边是两层楼,整齐划一。房顶上架着太阳能热水器,院子中间种着菜,辣椒、茄子,还有支着竹竿的豆角。也种了些月季和菊花。有几分田园风光。

进门的墙上,画着两张大表格,一张写着本周伙食计划表,另一张写着康怡园财务收支情况。菜地里有两个正在摘辣椒的婆婆,停下动作向魏昊宇行注目礼,眼神很专注,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过道上有两个老头在晒太阳,一个嘴角淌着口水,头止不住地点,或许应该叫颤动,另一个用拐杖敲着地,嘴里嘟嘟囔囔的,像是唱歌,又像是自说自话。魏昊宇忽然觉得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了。院子里虽然也有阳光照耀,却是冷冷的。赶紧完成任务走人吧,他想。

他问带路的迷彩服,人都不在吗?

迷彩服说,在呀。都在自己房间里。

他转头扫视路过的房间,果然,每个房间都有人,悄无声息的,仿佛在闭门思过。要说佛系,这里才是佛系。转弯时,一个瘦小的婆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背上拱起很高一坨,令她整个身躯都歪斜了。她用助步器慢慢挪动着步子,可能感觉到身后有人,便站下来让魏昊宇他们绕过去。

迷彩服很和蔼地跟她打招呼说,孙婆婆,没看电视呀?

婆婆没吭声,继续慢慢挪动。

魏昊宇心里莫名凄凉。还是不能让爷爷进养老院,爷爷肯定不适应,爷爷喜欢热闹,儿孙绕膝,满屋笑声。

走到楼跟前,终于看到一块“文体活动室”的牌子,有几个人在打麻将,有几个人在下象棋,都是些老头。另外一间大些的屋子,有不少老人在看电视,这里婆婆居多。但是看神情,很难说她们是在看电视,也许只是在电视机前发呆而已。有两个像是工作人员的女人,推着一小车饮料,在给他们分发。

他们来到二楼院长办公室,门开着,但院长不在。

她肯定没走远,你坐这儿等吧。迷彩服丢下魏昊宇要走。

魏昊宇连忙问,你是工作人员吧?

迷彩服不快地说,肯定嘛,我才满六十,不可能来养老嘛。

你都六十啦?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五十多。

迷彩服的表情晴朗了一些。看来男人女人都吃这一套。魏昊宇想,反正闲着,不如借机了解点儿情况。他问,那个曹德万都八十多了,还天天跑出去,你们不担心他安全吗?

担心有啥子用?你又不能把他锁到房间里。迷彩服的不满越发明显了:他要发神经,你有啥子法?

不过这次他救了人,也算是为你们养老院争了光吧?

迷彩服又哼哼两声,好像鼻子里被许多不满给塞住了:晓得是不是真的哦,我们又没看到,都是他自己在吹。他每天不吹个牛就过不得。吹牛大王。

魏昊宇试探着问,他在你们这儿人缘不好?

迷彩服突然一声吼:啥子人缘不好?根本就是神经病!

魏昊宇吓一跳。迷彩服自己也被吓到了,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往门口走,脚没出门又转回身来:不是我一个人说他,都在说他。不信你去问问,问问群众的意见。

魏昊宇讨好说,守大门就是辛苦哈。这个,你们院每天几点开几点关,有规定吗?他想起了自己读大学时宿舍管得可是严,想早出去想晚回来,都不可以。

迷彩服平和了一些说,当然有规定,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但是他老人家牛逼,可以不遵守规定,非要六点出去,有时候五点五十就来敲门了,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嘛!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那么早出门呢?魏昊宇真的很好奇。

迷彩服说,原先我们院里的车早上七点进城买菜,他就搭那个车进城。后来蔬菜和副食都有人送了,院里的车就一周进一次城。但是他还是要每天出门。出门就出门嘛,非得天不亮就走。又不是上班,还非要赶第一趟公交!他凶,凶得很哦。院长都管不到他。

“凶”在当地的土语里就是霸道不讲理的意思。一个来养老的老头能凶到哪里去?魏昊宇不解。更不解的是,曹德万每天一大早出门去干吗?还非要赶第一趟公交?院长为什么管不到他?

太讨厌了。迷彩服继续吐槽:特别是这半年,每天天不亮就让我给他开门,搞得我六点不到就得起床,我要是不开门他就喊,就会吵到其他老人,我只好起来。他让我给他配把钥匙他自己开。那咋个可能呢!钥匙怎么能随便配呢?他又不是院长!

迷彩服的不满情绪止不住往外涌:天天跑出去找女人,还说是找爱情!肉麻到家了!他个爆烟子老头,还找爱情?找个铲铲!

铲铲也是当地土话,意思等同于屁。至于爆烟子老头,就只能意会了。魏昊宇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没想到这个老头居然说是去找爱情,太喜剧了!刚进院子时的压抑情绪瞬间散开。

这时,门口围上来几个人,显然是打麻将下棋的听到动静上来看热闹了。从精神状态看,他们大概属于养老院的年轻阶层。其中一个还穿了件皮夹克,一开口,显出几分干部气质:记者同志,你莫怪他生气,那个曹德万确实让人头痛。八十多岁的人了,一天到晚还想入非非的,不切实际,群众都有看法。

有个矮个子老头说,人家想找对象,也没错嘛。

皮夹克说,要找也得有个章法嘛,哪有这样到处跑的?搞得十里八乡都把他当疯子。老实说,最开始我们大家还是支持他的,我还帮他介绍了一个。但是中间出了点儿误会,他反倒怪起我来了。好心不得好报。

你那个误会大哟。矮个子老头话里有话,老头们都跟着笑了。皮夹克也笑了,有种阴谋得逞的坏笑:是嘛,他都结了两道婚了还不知足,还要来第三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就一个婆娘,还不是认了。

皮夹克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矮个子老头对魏昊宇说,其实他人不坏,就是个宝器。原来在单位上就有点儿爱搞笑。另一个说,他脑壳进水了。还有个说,我倒是羡慕他哟,想做啥子就做啥子。皮夹克总结性地说,我看他主要是没收心。他比我还大六岁,我早就收刀拣挂了,他还在雄起。

哈哈,老头们大笑。不过魏昊宇感觉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笑话他,寻寻开心而已。

接下来,几个老人像举行小品大赛似的,每个人都争着讲曹德万的段子。魏昊宇在群口相声中搞清了大致情况。


(以上为节选,全文请阅读原刊)


[责任编辑  文苏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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